如谢沉这般,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就先是失去父亲,后又失去祖母,这接踵而来的至痛,不给他一丝喘息机会,叫他一时之间如何承受。 却不得不承受,他是谢家唯一的继承人,在人前,他绝不能被悲伤击垮,太多的人在看着这两场丧事,在看他能不能担起谢家,他不能出一点错,谢家不能出一点错,悲伤再汹涌,他也需要克制、需要压抑。 只有到这夜深人静之时,他才能放任心中悲痛悄然流露些许,才能暂时放下谢家主人的身份,他就是一个失去亲人的晚辈,为父亲和祖母的离世,无言悲伤。 泪水无声地坠向烧纸的火盆,也许还未坠到盆底,就已蒸化在纷飞的火烬中。我默然望着这样的谢沉,好像看到曾经悲伤难抑的自己。 心坠沉沉的,但我也未出声安慰谢沉,只当并未看见他在掉眼泪,默默地垂下眼帘,在这寂冷的深夜里、在他身边不远,无声地陪着他,继续为他祖母烧着一张又一张的纸钱。 谢家祖坟在京城外的余山下,几日后谢老夫人出殡下葬、入土为安,十分繁冗的丧事终于结束,我想谢沉终于能歇一口气了。 但谢沉却像是一直凭一口气撑着,骤然间事情结束了,那口气也像是突然就散了。 在回城的路上,谢沉忽然就病倒了,他原正骑着马,突然马上身体就摇摇晃晃,幸而旁边侍从扶了一把,不然谢沉昏迷着从马上重重坠下,怕是要受伤的。 我这谢夫人来回是坐马车,见状忙让侍从将昏迷的谢沉送进我车厢中,又让车夫快马加鞭,快些赶回谢府,以防延误治疗。 因谢氏家风严谨,家规中不许子弟铺张豪奢,所以我所乘坐的马车大小与寻常人家所用没甚区别,空间有限,身高颀长的谢沉,不能够安然地平躺在车内,昏迷中只能蜷缩着身体,像是个怕冷的孩子。 马车疾驰,使得车身微微摇晃,我坐靠在车厢角落,默默看着昏迷中的谢沉面容,想他比我去年冬天初见他时,消瘦了许多。 谢沉原是容貌清俊、气质温润,但连月来的心力交瘁,使他双颊消瘦,眉眼间更显清峻,有种凛冽的气质,似松梅枝覆着寒雪。 来自车窗外的天光,零落在谢沉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颊上,使他面庞如是冷玉,是剔透的易碎琉璃,好似天光再强烈些,就会似冰雪消融在明光中。 我默然凝看谢沉许久,将身上系着的披风解了下来,弯下|身,将这道披风覆在了谢沉身上。 幸而谢沉并无大碍,只是因心力交瘁,积劳昏迷。回到谢府后,府中大夫诊看后的这般禀报,让我安心了不少。 我令谢家侍女跟着大夫去拿药熬煎,而后人在谢沉房门前走走停停了片刻,还是选择留了下来。 我到底是谢夫人的身份,这时候谢沉病中昏睡着,谢家管事与仆从俱唯我马首是瞻,我却回到棠梨苑里,对谢家事不闻不问、对谢沉病情也不管不顾,当然不合身份。 再则,京中,就只有我还算是谢沉的亲人。谢沉已接连失去父亲与祖母,这偌大的谢府,除了仆从,就只我与他两个。这种时候,我不在他身边看顾他,他岂不是举目无亲、孤零零的一人。 又想起谢老夫人临终前,曾托我照看谢沉。虽然我其实比谢沉小两岁,但我身份上是谢沉的长辈,谢老夫人知她走后谢沉在京中举目无亲,怜她孙儿孤苦伶仃,离世前托我平常对谢沉多照顾些。 且谢沉病晕过去,除是因悲伤过度外,也是因他在处理丧事的这几天里,每天都睡不到一两个时辰,精神紧绷,身体也操劳过度。 我虽嫁过来并没多久,但礼法上是谢家女主人,丧礼之事,我本也该承担许多,只是谢沉都替我一力担着。谢沉病晕的原因之一就是过度操劳、透支身体,我对谢沉心感愧疚,自是应当好生照看病中的他。 就留在谢沉所住的碧梧斋,在侍女将煎好的药送来时,我将那碗补中益气的药汤端在手中,走进了谢沉房中。 这是我第一次来谢沉房中,见室内布置十分清简,雪洞一般,浑没有高门公子该有的名贵陈设,架子上一色精巧玩器都无,全是书籍,案上磊着法帖、设着笔砚,墙上悬有一幅圣人问道图,两旁对联写的是劝人向学、修身治国。 左右看下来,倒不似是使人安心歇息的寝堂,而像是苦修的居室。我走近谢沉榻前,见他所用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水墨青花色,一点绣纹都无。 朴素得近乎萧条的帷帐内,榻上人面色似是更加苍白了。我在榻边坐下,将药吹凉了些后,学着从前谢沉喂谢尚书吃药的法子,在谢沉颈后垫了垫软枕,而后一勺勺舀着药,动作小心地喂谢沉吃药。 我已是尽量动作轻柔小心,但可能还是手法不大对,喂了几勺后,见昏迷中的谢沉像是被药呛到了、轻咳了起来,连忙抽出袖中帕子,擦拭谢沉唇边溢出的药汁。 正轻轻擦着,我见谢沉轻咳着眉睫微动、睁开了双眼。
第57章 见是我在喂他吃药, 谢沉手撑着床就要坐起,一边轻咳着道“不敢劳烦”,一边似要下榻向我行礼。 我忙一手扶住谢沉, 道:“你别乱动,大夫让你好好休养。”又在他身后加塞了只软枕,继续舀了勺药送到他唇边。 谢沉眸子微垂着,眸光落在药勺和我面上, 一时没有张口。 我劝道:“你得将药喝了,将身体养好。老爷和老夫人在天之灵, 定希望你平平安安、身体康健,你若是哪里不好, 他们怎能安心呢。” 谢沉张口,但是是哑着嗓子伸手向我道:“我自己来。” 我看谢沉能自己喝药, 就将药碗给了他。谢沉也未用勺, 径就端着碗将药喝光了。我从他手里接过空碗,起身道:“那你好好歇着, 我明日再来瞧你。” 谢沉仍是满口敬语,恭谨地说着不敢劳烦的话。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谢家……谢家现只有你和我,我理当多关心你、照顾你。” 谢沉似乎还要婉拒, 我又道:“这是老夫人临终前对我的嘱咐,我若有负她老人家的嘱托,夜里睡觉都睡不着的。” 大抵是因谢沉他自己也不会违逆谢老夫人的话, 他没有再出言婉拒。我就在谢沉病卧休养的那些时日里,常来他房中探望。 起先只是送药给谢沉, 待他喝完药后就会离开,让谢沉好好休息。后来我见谢沉精神好转, 也会在房中多坐一会儿,和谢沉多说几句话。 细想来,我冲喜嫁入谢家有三个多月时间了,却没有和谢沉有过深入一点的交谈。谢尚书和谢老夫人在时,我和谢沉日常相见言语,都是围绕着谢尚书和谢老夫人的病情,对谢沉,其实我的了解和还未嫁入谢府时相比,并没增加多少,我对谢沉的认识,仍是浅薄的。 这日,我来谢沉房中看望他时,就随口闲聊着问他,为何要将房间布置得这般素净,说若他不喜锦绣灿烂,也可在那架子上放些把玩赏看的珊瑚器玉器等,如此既清新雅致,也赏心悦目。 谢沉为我讲述了谢氏家规。从谢沉口中,我了解到谢家先祖生怕后代玩物丧志、骄奢淫逸、败了门楣,定下严格家规以管束后代子弟。尽管谢家府库里藏有许多被历代君主赏赐的珍玩异宝,但在子弟行冠礼前,家规并不许他们随意取用把玩。 谢沉今年十九岁,还差一岁行弱冠礼。虽然他实际上已是谢家的当家人,可对谢家事全权掌控,但他这性子,定是不会去违反家规的。 我打量着谢沉室内寡淡的陈设,道:“不让用珍贵器物,也可用其他的嘛,譬如插些时鲜花草,既好看,又有清新香气”。 我含笑看着谢沉道:“我就爱尽可能将房间布置得好看些,眼睛觉得好看,心里也舒坦些。夏日里窗屉糊纱,我爱用雨过天青色的,看着清凉,到冬日就嫌瞧着冷了,得用霞影纱,才瞧着暖些,帘子我喜欢珠子串连的,撩动起来像是风吹雨珠,煞是好看又好听,至于帐褥等用物,我也喜欢素净些的,太花哨了感觉闹眼睛,会睡不安稳……” 我话匣子一打开,不由就絮絮说了许多。谢沉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我听我说,渐渐唇际似微泛起一丝笑意。 我还是第一次见谢沉笑。自嫁入谢家以来,谢尚书和谢老夫人的病情与丧事,使得谢家终日愁云惨雾,谢沉作为儿孙自然每日都心情沉重,无法开怀,我每次见谢沉,他沉静的眉眼背后,都似藏着无尽的忧郁。 因是第一次见谢沉眸中似有笑意,我不禁怔住,止了话声。只是我欲定睛细看时,那笑意却又寻不见了,仿佛是我的幻觉。 室内寂无人声,谢沉微垂着眉眼,长睫在眼下覆着淡淡的青影,他一只手搭在的青色的被面上,苍白如纸,骨节突出。 我想起第一次见谢沉的那天,在我和公鸡拜堂的冲喜婚礼上,那时我眼角余光处谢沉的手,虽也清瘦,却也比现在要好许多。 谢沉是得好好休息调养。我打小常是照顾病人的,小时候照顾病重的母亲,后来照料身体不佳的沈皇后和小太子,再后来在谢家,又在榻前照顾谢尚书和谢老夫人,对照顾人这事,都习惯了。 我想这会儿垂眼沉默的谢沉,应是精神不济了,就嘱咐了他一些要好生休养、切莫多思的话,而后就要离开,并想着出门叮嘱厨房膳食上的事,对病人调养身体时该吃什么,我是很有经验的。 起身将走时,我听谢沉忽然出声道:“府库钥匙在周管事那里。” 我回头看谢沉,见谢沉抬眼看我,慢慢地道:“窗纱、帘子等,库里应都有许多可供挑选。” 我那一大段只是和谢沉随口闲聊而已,说完我自己都抛到脑后了,未想谢沉会上心,愣了一下,方说道:“好。” 从谢沉房中离开后,我也没找周管事去拿钥匙开府库。其实在谢老夫人去世后,谢沉就有提过将谢家内务交由我来掌理,礼法上是因如此,因我是谢家女主人,可实际上我这女主人的由来,水分掺了九成九,谢沉是依礼待我,我却不能顺着竿子就上爬的。 谢家就我和谢沉两个,不似其他高门望族,后宅几房人家闹哄哄的,确实得有个女主人坐镇着,谢家又没什么人员方面的内务要处理的,像一些日常之事,如庭院打理、月例发放等,周管事一人都可打理得妥妥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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