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愈发不安焦躁,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杀意日夜蠢蠢欲动地叫嚣,要他将她的旧人们都除尽了,尽快都除尽了。他害怕来不及,他怕她不仅仅是再一次爱上云峥和谢沉,还正在恢复记忆,如若她记起了与云峥、谢沉相关的旧事,早晚有一天,她也会记起他的。 她上一次决绝地离开他,是因他长期的隐瞒。而这一次,他又隐瞒了她许多事,比上一次更为严重的事,她怎可能原谅他,也许不仅是离开,这一回,她真的会恨他。 但,越怕什么却越来什么,她失踪的那天夜晚,他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等他找到她与谢沉所在的客栈,望见她正对灯垂泪时,他的心陡然就沉向了冰渊,他知她定然是记起了一些旧事。 幸而,她还没有记起他的。当他衔着万般忐忑,问她是否愿意随他回去,得到她肯定的回答时,他心如从鬼门关绕了回来。但他也知这只是一时,她既已开始恢复记忆,就有可能也会想起他的,而若她记起一切,唯有……唯有强权能留住她。 他也不能再做文弱皇子,云峥暗地里正纠集势力,谢沉也越查越深。本来时机就早已成熟,是他为博她怜惜而迟迟没有动手,而今他已不能不动手,一个文弱无能的皇子,留不住他深爱的女子。 尽管事情应是万无一失,但他不想她沾染丝毫风险,在那一个多月里,命人秘密保护着她。诸事尘埃落定后,他却一时不敢去见她,他思念她,却又担心与她相见,会促进她记忆的恢复。 然云峥与谢沉在背后的动作,使他不得不走到她的面前。他又向她说了一番谎言,他带她回东宫,却白日里不敢与她相守,只在夜深她已睡沉时,来到她身边,默然地凝看她的面容。 他害怕她恢复记忆。他所做的一切,原都是想与她相守朝夕,如今却落到朝夕不敢见的境地。他像是已身在断头台,那刀就悬在他的头顶,早晚就要落下,他硬是拖延着,能挣得一时喘息,算是一时。 他知早晚她会想起一切,他甚至想给谢沉和云峥赐婚,就令云峥娶萧沁,也给谢沉赐婚名门淑女。他了解她,若云峥与谢沉都已有妻室,即使她恢复全部记忆,并放不下云峥和谢沉,也绝不会再向他们踏近半步。 但她的疑心比他的动作更快,竟写密笺托绿璃暗中交给谢沉。虽然她还没有记起他的欺骗隐瞒,但她已是对他疑心深重,她对他怀有深深的戒备,她对他说,夫妻亦可和离,说他已无人可加害,她若这时离开,也不用再担心了。 竟与她失忆前那日他向坦白一切时,所说的话如出一辙。在最是绝望时,他心中的阴暗铺天盖地地疯长,他想他已是皇帝,就不顾一切地强留下她又如何,他爱她,这世间不会再有人比他更爱她,他会将所拥有的一切都捧送到她面前。 激烈汹涌的情感催使他如此做,内心叫嚣着必须如此,他已无路可走。可理智上,他知若强逼她,才是真正的绝路。若他用强权逼她真正成为他的妻子,逼她在他身边一世,他会永远失去她的心。以为是留住,却实际将她彻底推走。 他到底用了老法子,一边厌弃鄙夷嘲笑自己,一边用了老法子。皇帝也不是坚不可摧,他设计自己遇到所谓的刺杀,他向她展示他仍身处险境,他需要她,她不可以放心地离开,彻底离他远去。 然而他的最后一搏,却促使她最终记起了一切。所有挣扎都是徒劳可笑的,她不爱他,世上人她最爱他,却也最不爱他。
第95章 入冬时, 我在京中露葭巷租了一处小院,小院四四方方,粉墙黛瓦, 庭中一株老梅,枝干曲欹,无花无叶。 年初我想离开萧绎时,曾想带着绿璃远走高飞, 将萧绎、云峥、谢沉以及所有的旧事都留在这座城中,与绿璃离开京城, 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在经历失忆与恢复记忆后, 我心中的第一反应,仍是离开。只是人走了, 心真就能随之远走, 永不受牵绊吗? 也许我当将心事梳理清楚,而后才能真正做出决定, 而不是人匆匆远走了,以为是当断则断、海阔天空,其实却是在逃避,余生都在逃避, 身在远方,心却永远受困在此城中。 我离开了皇宫,与绿璃暂别居在此。世人当然不知, 只以为皇帝的妻子仍在宫中,一位尚未封后的皇后。日常会来这小院见我的, 自是知情的萧绎,但偶尔, 也会有别的人,叩门来访。 那夜在谢家时,我真以为此后都见不到旧人了,当时所说的“遗言”,全是出自真心。那时,我对云峥说,虽然与他后来婚姻失败,但曾经相识相爱的经历很美好,人生苦短,曾能欢喜相伴一时,也是缘分,我不曾后悔遇见他,但也不会再对旧事执著。 那时,我已将话说尽了,故当开门见来人是云峥时,我并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 云峥亦沉默许久,不似之前知我失忆或是恢复记忆时,他总有许多的话对我说,向我诉说旧事的,要与我破镜重圆的,向我道歉忏悔的。 而今那许多话都像是被寒冰冻凝在了湖底,云峥眸光幽寂,在沉默无言许久后,最后只是轻声问我,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吃顿饭。 我与云峥去了芙蓉楼,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地方。后来做夫妻时,多少日夜的同寝同食,都是从那最初的源头开始。 来到芙蓉楼时,我像从前一样,按我口味点了个锅子,又像从前让云峥按他自己的口味来,然而云峥却像从前一样执拗,明明不能吃辣,却没有另点清淡口味,所食与我相同。 第一次来这儿时,云峥即使被辣呛出泪花,也硬犟着说吃辣是可以练出来的。然而并不能,尽管后来在婚姻中,云峥随我口味,有意练习吃辣,但他天生与我口味不合,仍是吃不了太多辣,一不小心就会呛到他自己。 然而他很执着,至今仍是执着。冬日里,锅子热气腾腾,刚端上桌,就如雾气茫茫弥漫在桌上,遮住我与云峥的视线,使人暂看不清桌对面人的面庞。 汩汩冒热气的锅响中,窗外有轻沙声响起,是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茫茫雾气的对面,云峥沙哑的声音像是隔水而来,他道:“我原是见天阴欲雪,想来……问问你,可否……可否与我一起去望岚亭看雪,但……但我说不出口……” 我与云峥婚姻的分界点,就是从那次未能成行的赏雪开始,此后婚姻越发崩塌,再不可挽回。那一次我与云峥没能一起去望岚亭看雪,此后至婚姻结束,再也没有一起去过望岚亭,一直至今。 我无言时,听对面云峥嗓音微哽,也许是辣呛了嗓子,他声音越发沉哑,似酸沉地坠着千斤,“我说不出口,我知道……我没有这样的资格……”他哑声道:”那个孩子……” 我持箸的手顿住,心像是瞬停在轻沙的细雪声中。沉默片时后,我对云峥说道:“那一年,我在法源寺给孩子供了一盏海灯,就在我母亲的牌位旁。” 我含着浅浅的笑意告诉云峥道:“我母亲很喜欢小孩子,对孩子很是慈爱,孩子在她身边,不会孤单的。” 也许有许多的愧悔的言语要讲,但都被更深重的愧悔冻凝在心底,无法言语。缥缈的白雾中,对面的云峥低着头,他手捂着半张脸,隐约似有泪水无声无息地落在他面前的杯盏中。酒波涟漪漾起,我低眸未看,自饮了一口酒,将喉咙的酸涩压在心底。 从芙蓉楼中离开时,云峥似当年第一次来这儿时,双眸通红。当年我还曾打趣他眼睛红得兔子一般,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云峥红着眼看我,涩声问道:“我可以送你回去吗?” 我微笑着朝他摇了摇头,“不必麻烦,我记得路,自己回去就好了。” 走几步后,我听见云峥又在后问道:“……往后,还可以再见吗?” 很轻的一声,似与细雪融在一处,若不留神,就会被风卷走,无从捕捉。我侧身回头,见云峥立在纷茫的风雪中,衣肩上落着白雪。 我没有回答,我尚不知我要留在何处,我要去向何方。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回了露葭巷,我见有人站在门前等待,身形修长,眉眼沉静,是谢沉。 其实,与谢沉也将话说尽了,在那一夜,劝他莫要为难自己、往后珍重自身时。我走近前去,谢沉似欲向我施礼,但我微一摇首,他就不动了,两条抬至身前的手臂在半空悬凝须臾后,缓缓地垂放了下去。 我与谢沉的太多时候,都得是我先开口。我以为这一次,也要是这般时,却听谢沉先问说道:“你近来,过得可好?” 我迎看着谢沉注视的眸光,语气轻松道:“挺好,自自在在的,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 谢沉似在辨别我轻松话语的真假,他默然凝看我片刻,道:“陛下他……” 我道:“我还没和他具体谈论将来,但不管我做出什么决定,我想,他都不会再阻拦我的。” 虽然不管是失忆时还是没失忆时,我对萧绎都曾深深地看走眼过,但这时的我,竟也能大言不惭地笑对谢沉道:“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嘛。” 谢沉见我笑容,亦微露笑意,浮在唇际的一丝笑,似清晨凝在草叶上的露珠。他再静立片时,似就要走了,他好像只是为来问我这几句话,得到暂能令他心安的回答,就应当离去了。 也许我当请他进院坐坐,权当待客之道,又也许不该,“遗言”都早说下,就该泾渭分明,既谢沉是很难放过他自己的人,我不该有任何使他难放下的言行。 我的沉默中,谢沉就要离去。离去时,谢沉走前几步后,缓顿住步伐,身形凝伫在风雪中。许久,谢沉回头看我,他问:“你会离开京城吗?” 我没有回答时,又听谢沉低道:“若是……若是你不走,偶尔……我可以偶尔过来喝杯茶吗?” 我依然没有回答。茫茫飘飞的细雪,将谢沉最终离去的步伐遮掩无痕,使小院门前似是从未有人来过,院中老梅的虬枝渐渐落得雪白。 天色阴沉,我点起了一盏灯。绿璃不知人间忧愁,在灯下一边玩着九连环,一边轻轻哼着一支歌。歌声使我心神悠悠飘回今年初夏时,下江南的船上,绿璃当时在清凉水风吹拂下,便是扶栏轻哼着这支歌。绿璃自顾轻松自在,不知当时船上另外四人,相处是如何尴尬胶着。 那时我还没有恢复半点记忆,也不曾坠下山崖。在我心中,萧绎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与丈夫,谢沉是与我交好的故人,而云峥是与我不共戴天的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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