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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清楚，李建业是个不讲理的人，在家中独断专行、作威作福，多年来始终如此。还在北京上班的时候，每当工作上遇到难题、恶心事，李韩绮就想回琴市过自在日子，而她几次都没下定决心，主要原因之一就是李建业的存在。如果没这人，或者杵在家里的不是这个版本的爹，可能她回来得会更早。 女儿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她知道，只要回来，她就将不可避免地进入李建业的射程范围内，随时可能被他伤害。但她转念一想，自己三十多岁了，在外打拼多年，什么奇形怪状的人没见过，还怕他一个糟老头子？ 此时此刻，她站在办公楼大厅与亲爹对峙，忽然感到这一切都很荒唐。 她还是低估了李建业的离谱程度，低估了他的控制欲，把他想得太正常了。 周围正有越来越多同事路过。大家脚步匆匆，赶着去各自的办公区打卡，抽空向这对父女行注目礼。一名保安凑过来问李韩绮：“你好，需要帮助吗？” “需要。这个人来骚扰我，麻烦你把他请出去。他要是不走，可以报警。”李韩绮面无表情，对保安说。 “混蛋的东西，我是你亲爹！”李建业气得哆嗦，手里的登山杖不断点地。女儿没再看他一眼，扭头刷卡进了闸机，来到电梯门前，跟一群人一起等。 她的漠视好像有了效果。她没往李建业那边看，耳朵也没听见他发出什么响动。电梯到了一层，众人走进去，李韩绮被一帮不认识的同事围在中间。门关上，整个轿厢静得出奇。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地跳，频率比平时快不少。 坐到工位上，李韩绮如平时一样，打开电脑开始干活。今天她要约三个候选人二面，与一位资历较深的候选人谈薪，晚些时候还要约赵文秀开个小会，讨论一下她手上的裁员名单…… 想到最后这个任务，李韩绮心头一颤。 她打开微信给杨馨发消息：“中午吃啥？去吃点好的吧？” 对方没回复。盯着显示器屏幕，李韩绮莫名觉得眼睛刺痛，闭目十秒钟后再睁开眼，看到杨馨回了消息：“你快下来看看，在大厅！” 这话没说全，但她立刻明白了。女人冲向电梯，无暇理会周围的异样目光。 到了一楼，隔着老远，李韩绮就看到一群人正围成一圈。她匆匆跑过去，挤进圈子。只见李建业平躺在地，四仰八叉，手脚摊开，嘴里不停哼哼。登山杖就横在他胸前。 “爸！”她没忍住，叫了他一声。 杨馨也在场，着急问她：“咱打 120 吧？” 还没等李韩绮回答，躺着的李建业大喊：“不要！我什么毛病都没有，今天就要在这躺着！”声如洪钟，听着确实不像有病——心理疾病可能有，身体大概很健康。围观的上班族们面面相觑，心想自己的身子骨大概还没这老头的硬朗。 这声吆喝也唤醒了李韩绮的智商。女儿定定神，对一脸视死如归的父亲说：“你想躺就躺吧，全省特级教师李建业。” 她很知道李建业最珍惜什么，最爱什么。他能跑到这里来撒泼，也是仗着此处没人认识他。那么报上他的名号不就得了？周围人人都有手机，说不准就会有某些好事者把照片拍下来、过程记下来，发到网上去。“特级教师大闹女儿办公楼”，虽然不算什么劲爆内容，却也够本地网友们看看热闹了。 说完那句话，女儿也没看父亲的表情，转身要走，忽然想到忘了件事，于是回头拉住杨馨，拽着她走向电梯。 这回，电梯里只有她们俩。杨馨忧心忡忡：“你爸躺那儿真不要紧？” “不要紧。他既然能干出这事，就得承担后果。都一把年纪的人了。” 杨馨看看李韩绮，隔了几秒又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因为林嘉一。” 她这么一说，杨馨秒懂。 女同事叹了口气：“也能理解。老人嘛，思想比较保守。他闹这一下子其实是早晚的，你躲不过去，而且他要闹你也没办法。起码楼下有保安能看着他，让他别出事。” “他出不了事。他最爱他自己，不会伤害自己的。这就是恶心我呢。所以最好的对策就是不理他。等他缓过劲了，觉得没脸，就会主动离开。”李韩绮说着，向杨馨笑了下，面部肌肉僵硬。 杨馨以为李韩绮只是为老头的事烦心，就出言安慰：“我有个大伯也是当老师的，性格也特别倔。他儿子不结婚，他就各种闹，不吃不睡，在客厅坐着抗议。后来还是犟不过孩子，也屈服了。我相信你爸也能想开，这就是个时间问题。” 李韩绮草草点头。电梯到了十楼，杨馨先下去了，临别还跟李韩绮说，有什么不开心的就找她聊，中午吃饭的时候见。 电梯门缓缓关上。李韩绮心里难受极了。杨馨越对她好，她越痛苦。她们俩对彼此很熟悉，算得上知根知底。杨馨是在本省的农村出生长大的，下面有个弟弟。父母对她不怎么样，因为怕花钱，甚至一度不想让她上大学。是姑姑们看杨馨可怜，帮她凑了学费，她才得以去了北京读本科。 大学四年，父母找各种借口不给生活费，杨馨就打工赚钱养活自己。毕业后，她在职场上结识了现在的丈夫，二人都是来自同一个省的老乡。与她一样，丈夫也是靠高考离开了农村。他家虽然不富裕，但他这人是勤劳聪明的。杨馨对这个丈夫很满意。 本省年轻人有个特点：比较恋家。即使正在一线城市打拼，也会想着有朝一日回家去。在老家找不到工作，就去省会泉城或产业发达的琴市。老父老母要是有急事，坐一两个小时高铁就能回到他们身边。 杨馨和她老公就这么想的，所以才会从北京调过来。杨馨本人虽然和父母、弟弟关系一般，但她始终铭记姑姑们当年的恩义。她也是个重情的人，姑姑们的子女大多都在外地，杨馨就想，要是回来也多少能照应照应她们。 原本，一切都计划得很好。杨馨跟李韩绮说，她打算明年备孕要孩子，趁着年轻把娃拉扯大，要是再晚，带娃就更不容易了。可就在三个月以前，杨馨的老公惨遭裁员，到现在也没有像样的面试。如果杨馨再失业，他们家的生活就会陷入困境。目前两口子在琴市的房子也是来了才买的，每月要还七千多房贷…… 李韩绮不敢继续往下想。她觉得帮助杨馨是义不容辞的事情。可是突破口到底在哪儿呢？她边走边思考，脑袋里乱作一团。在工位上忙活一会儿，赵文秀忽然发来企业微信，叫李韩绮去她办公室一趟。 女人走到赵文秀办公室门口，透过玻璃门，却见李建业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右手支着登山杖，左手在半空中挥舞，正自信地跟赵文秀交谈。赵文秀则神情客气，似乎正在洗耳恭听。 李韩绮感觉血往天灵盖冲，推门就进去。看到女儿，李建业一愣。 赵文秀却微笑着说：“来了，快坐吧。” 李韩绮坐下时，偶然瞥见上司办公桌上的一张传单。她忽然想起一个细节。
第三十章 领导 “好的。”女人回答着，坐到父亲李建业身边。 她有了灵感，心境豁然开朗，情绪好转许多，所以这声回答甚至很温柔。李建业又是一怔，毕竟不久前女儿还在楼下跟他吵吵，现在怎么如此顺从了？ 老头子一转念，会错了意，以为李韩绮是当着上司赵文秀才这么乖巧，当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李韩绮，我今天来见到你领导，我是觉得很诧异。” 李韩绮笑眯眯地配合接茬：“爸，这话怎么讲呢？” 对她这个反应，赵文秀和李建业都有点意外。不过，父亲难得有机会在女儿面前彰显威严，就当仁不让地指点：“你看看你领导，多么成熟稳重，一看就是非常可靠的优秀女性。你怎么就一点没学到人家的好处，成天吊儿郎当的，不干点正事？” 他一口一个“领导”，这原本不是李韩绮她们这种企业里常用的称呼。但赵文秀听着怎么就那么舒心，怎么浑身都特别得劲呢？女上司不禁面露得色。 这一切都被李韩绮看在眼里。“我工作还算努力吧。对吧，领导？”她好声好气问赵文秀。 “啊，是，小李在工作上表现不错。叔叔您不要太苛责她。” 李建业更加来劲：“咱今天关起门来沟通，不说工作，就说个人生活上。刚才我也了解了，你们赵领导赵总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老大是个闺女，品学兼优，老二是个小男孩，活泼开朗。这叫家里的老人多么快乐，多么幸福！你再看看你自己，啊？三十大几了，结婚也好几年了，非说不要孩子。你不要就不要吧，还收养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十几岁的男孩……你叫你们赵总评评理，这是不是很不合适？” 李韩绮心想，行，没想到这情况最后是由她亲爹捅到赵文秀面前的。不过，她不怕任何人知道。她又没做错什么！ 赵文秀听了老头的话，目光闪烁。她嘴上也不说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只是假惺惺地劝说：“唉，叔叔，您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为人父母嘛，都希望孩子有个后代。不过有些事，我作为工作上的领导，也不好跟下边的人沟通得太深……” “怎么不好沟通！领导领导，就得是一个引领、引导的角色，是不是？工作上你引领好了，咱说句实话，那是应当的。生活上你要是再对下属点拨点拨，那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领导。” 赵文秀被李建业教育了两句，脸色有点不好看。 李韩绮在心里窃笑。看老头子在这儿待得也够久了，她决定帮赵文秀解围，于是主动对李建业说，领导很忙，能花这么多时间接待他已经很 nice 了。李建业不懂什么是 nice。李韩绮耐心解释：就是领导平易近人，没有摆架子，要是换个人，他可能见都见不到。 赵文秀在一旁听着，手指不自觉地敲击桌面。李韩绮知道她的耐心即将告罄，于是让老头先出去等一下，她有件工作上的事，需要单独向领导汇报。 李建业终于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没等李韩绮开口，赵文秀劈头就是一句：“你父亲到公司来大闹，给公司带来了很坏的影响，你知不知道！” “实在抱歉，是我没管好他。”李韩绮顿了顿，“赵老师，咱长话短说，我想跟您提一个事：我看了业务部门交上来的拟定裁员名单，那上面有个很优秀的员工，叫杨馨，是行政部的。我复核了她的历年绩效，都很不错，她不应该被裁……” 赵文秀皱着眉头：“你现在跟我谈这个？你觉得这个时机合适吗？” 李韩绮淡淡一笑：“很合适。” 接着，她又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赵文秀一脸难以置信：“你这是在跟我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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