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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她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林嘉一逐渐成为她与辛自然的生活重心，不仅如此，还有一堆新的人和事因此涌入她的人生，吵嚷纷乱，让她疲于应付，越来越无力。 说没有一秒钟后悔，也是不可能的，她又不是真的圣母。 李建业听了女儿的来意，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拿起筷子，继续吃起来。李韩绮眉头微微一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韩桂兰看了看老头子，再看看女儿，轻声说：“先吃吧，菜都快凉了。” 李韩绮默然点头。 三人静静吃饭，此情此景，令三十多岁的女儿想起小时候。他们，特别是她与李建业，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相处了。过去，她对爸爸也有许多不满，但她终归还是孩子，没得选，不得不在生活上完全依附父母，被他们真切的爱与可怕的压力束缚在原地，虚伪地接受，偶尔爆发，再假装无事发生，重新回到忍耐的周期中。 现在，她心里产生一种近乎怪异的感受。 她原以为，过去那种压抑的家庭生活会一直存在，一直持续，直到她死掉、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然而事实证明，只要她长大成人，就能头也不回地离开父母的家。曾经与父母一起生活的那种日子，不管她是否喜欢，都再不可能重来。即使有短暂的、如同眼下这样幻觉般的偶然重现，也是虚假的，是根本上不同的。现在的她完全可以说走就走，甚至不必像小时候那样，通过发怒的方式向父亲抗议。她走就好了。离去是最有力的示威，比任何其他办法都更有效。 她假装若无其事，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送进嘴里，顺便抬眼望向李建业。 不知道年轻时十分风光的李老师会不会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会因为要反对女儿惊世骇俗的决定，去她公司楼下撒泼耍赖，还到她家大吵大闹。 李韩绮莫名觉得心酸。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要不是因为她，李建业也不会如此斯文扫地。他这辈子最好面子、最要脸，可老了老了，却做了相当不要脸的事。这与她或多或少有些关系。不，是有很大关系。 她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 她听到韩桂兰在问她。李韩绮睁开眼：“没事，就是觉得有点累。” “最近工作忙吗？你身体还好吧？”母亲又问。 李韩绮说，都还好，一切都好。李建业仍是一声不吭，专注于吃饭。韩桂兰望着女儿，似乎有好多话想说，但终究什么也没讲出口。 沉默良久后，李建业忽然开口：“待会儿吃完饭，你带我出去转转。” “我？”李韩绮问。 “嗯。”老头说。 女儿忽然有点紧张。她拿着筷子的手半攥着，手心泛出汗。 “好。”她回答。 韩桂兰也有点吃惊，不过马上说，吃完饭就去，他们不用管收拾，早去早回。 “好的。”女儿答应着，心里惴惴不安。她不知道李建业是要跟她单独聊什么，难道又要粗暴地对她说教一番？可是，今天老头看上去平静得出奇，跟上次见面时状态差距巨大。 女人寻思，她瞎猜也没用。反正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半小时后，李韩绮的车子在城市主干道上飞驰。李建业说，燕儿岛那边修了新的公园，他听说很好，但一直没去过。他想让李韩绮带他过去看看。 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十二月初的这个时间，就算是在自然条件优越、气候宜人的琴市，也多少有点冷了。二人临出门的时候，韩桂兰拿出给李建业新买的羊毛背心，非得让他套在秋衣外边，还让他再穿个厚呢子外套、戴上薄毛线帽。老头倒是没抵抗，给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母亲看女儿身上衣服单薄，问她需不需要加件毛衣？可以先穿她的，反正这么晚了，也没人看她穿得老不老气。 李韩绮觉得好笑，说不用，她里边有件保暖打底衫，跟之前给韩桂兰买的那件一样。 老太太努力回忆才想起来：“就是那个那么薄的，你说有什么科技的……” “对，‘保暖黑科技’。人家的卖点。” “我一看那么薄，寻思不能暖和，一直没穿。这两天拿出来穿穿。”韩桂兰说。 等李韩绮把车开到燕儿岛公园附近的停车场，从车上下来，她开始后悔没穿韩桂兰的毛衣。黑科技还是不太够用。海边冬风吹得正劲，吹得她脑壳隐隐作痛。 女人又赶紧打开后排车门，从后座上的收纳包里翻出一顶毛线帽子。她把帽子戴在头上，将额头、耳朵遮得严严实实。 等李建业也下车，父女二人面面相觑，发现他俩戴的帽子一模一样。 “这就是你给辛自然的那个。”李韩绮不问自答。 前年过年，李韩绮带着辛自然回父母家里。她与李建业话不投机，最终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吵架之前，李建业送了女婿一顶帽子，就是现在李韩绮戴着的这个。这俩帽子都是李建业单位发的，是他去跟退休同事们上山打门球，学校老干部处的人给的，每人两顶。大过年的，当他把这玩意当成礼物送给辛自然，李韩绮当场拉下了脸。后来，这顶帽子就被女儿随手扔在车上。女婿见不得车里乱，顺手将它收进收纳包。没想到，今晚就是这顶帽子救了李韩绮的头，使她免于偏头痛。 燕儿岛公园占地面积不小，最靠近街道的一边有几块大小不一的空地，晚上总有老人们在那儿跳舞。沿着公园里的健康步道一直往深处走，走到尽头，就到了海边。这里几乎算得上是悬崖峭壁，上面修了木栈道。冬天大风一吹，栈道看上去简直是纤弱可怜。 父女俩都没有想到，就这么冷的天，这么晚了，眼前这地方居然还有那么多游客。 “现在年轻人真幸福，想上哪玩就上哪玩，成天的玩。”看着成双成对的小情侣、成群作伴的大学生们，李建业感慨。 “也未必多幸福吧。现在都是穷游，每个人都花不了多少钱。我看网上有人分析，说为什么琴市旅游热度高，就是因为这边的景点大部分都免费。游客只需要买瓶水，就能沿着海边溜达一天，花也只是花个饭钱。”李韩绮说。她一下子跟她爸说了这么多话，还是挺难得的，说完之后，她自己也是一愣。 李建业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来到木栏杆前。 他脚下就是悬崖与骇浪。此刻风势不小，海潮上涨，海水重重拍打在岩石上，令人心惊胆战。黑夜中，大海看上去十分可怕，仿佛是一头液态的、正在不断膨大的怪物，即将用身体把岸上一切生命淹没、覆盖，将它们彻底吞噬掉。 悬崖的一部分直接从海水中拔地而起，另一部分则与一片滩涂接壤。滩涂上有几块大石头，平日里刚开始涨潮的时候，总有不怕死的年轻游客趁着水位还不高，站在大石头上拍“人生照片”。从图上看，他们就好像站在水中的小岛上。 而此时就算是再不怕死的人，也不敢登上那几块石头，因为危险是肉眼可见的，一旦站在那儿，就随时可能被海浪拍下去，被卷入无边的黑色汪洋，再也无法上岸。
第五十六章 专家 李建业和李韩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墨黑的海水冲向岸边，再急退回去，周而复始。跟自己的爹傻站着看风景，这样的情形令李韩绮感到尴尬。李建业这个人的存在令她紧张，过去如此，现在也是一样。 “爸，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她率先打破沉默。她想赶紧聊完赶紧撤。 “其实我也没什么具体的事，就是上次从你那回来，我也想了很多。”李建业说，“可能有时候我确实管得太多了。你长大了，不是个孩子了，我对你的态度也许也应该变一变。” 这话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令人感到意外。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逼我把林嘉一送回去了？” “我逼你有用吗？你也不听我的。我想了想还是……”老头觉得“随便你”这三个字太难说出口，于是说，“我岁数也大了，还是少管吧。” 李韩绮心想，他最好是能说到做到。 她沉默不语。只听李建业又说：“我就是觉得，你才三十出头，就和一个跟你没关系的小孩绑在一起，我怕你将来后悔。” 女儿“嗯”了一声。后悔是多少都会后悔的，她现在已经确信了，所以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 “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承担责任。”她说。 李建业长叹一声：“我是当老师的，我能看出那个孩子非常优秀。你帮助他是做好事，属于积德了……” “爸。”李韩绮打断他，“你刚才不还说不管了吗？那咱们就别聊这个了。” 李建业话说一半，硬生生噎了回去。 “你的想法我都明白。”女儿说，“我只想说，我希望你相信我，我能应付得过来。如果真的有为难的事，我会跟你还有我妈说的。” 最后这句话，既是安慰，也是真的。她知道父母老了，帮不上什么忙，如今不需要她伺候就已经很好。但如果真有他们能帮得上的事，她也不会客气，会回来找他们。就像今天这样。 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李韩绮厌恶传统家庭观那一套，觉得既然关系不好，为什么非得强忍着对彼此的憎恶，互相“扶持”，维系表面上的和谐？ 如今她渐渐懂了。生活本身太艰难，总有令你意想不到的难处，单打独斗，确实会活得加倍艰辛。于是，多数人宁愿让渡部分尊严，换取一些便利，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向自己讨厌的家人求助。在此过程中，人们甚至要使用血缘的枷锁，用道德绑架的方式锁住对方，为己所用。她不会那样做，但她也意识到，当一个人真的无路可退，便不得不向家人求助了。 想到这里，女人觉得做人太难了。她几乎有些泄气。如果她没有收养林嘉一，一直做个快乐的丁克，就不必被卷入更加复杂的人际关系中。 她抑制住胡思乱想的冲动，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我今天就是来求你的。爸，帮我找找莫叔叔吧。”她拿出手机。今天白天在公司，她抽空联系过张满月，对方将林江最新最重要的病历、化验报告等拍照发给了她。 李韩绮要给李建业看。父亲却摆摆手：“我看不懂。你说他是晚期了？做过化疗，但还是扩散了？” “是，说是因为他体质太差，抵抗力不行。” “那可能不需要再找专家了。”李建业说，他活到这把年纪，周围也有一些老同事、老朋友去世的。六十多就走了，在如今这个社会算很早，基本也都是因为癌症。到了晚期，连大夫都会劝你别瞎折腾，该吃吃该喝喝，想去哪玩就去转转，提高生活质量，走好最后这段路就行了。 李韩绮叹气。虽然李建业不是大夫，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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