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分钟,她在厕所发出一声小狗被踢到肚子的声音。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麻雀”不按常理出牌,他没还价,直接把她的账号拉黑了。 下午七点半,时应赶在太阳落山前将车停回了他姥爷家的筒子楼下。 去酒庄之前,时应满脑子都在演练要使用的法律条款。他此行最担心的不过是对方如果拒绝承认这笔债务怎么办,他应该怎么样和对方交涉才最有威慑力,能让对方不小看他,把他爹的十吨葡萄酒原原本本地交出来。 最差的情况,不给酒也行,那也得按成本价退些钱。 可是实际上到了酒庄内,境况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针锋相对。 酒庄的赵老板看了他的存单后先是先是很客气地将他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好茶三旬,嘘寒问暖。两人和和美美地一阵对谈后,对方又一团和气地提出开车带旧友的公子到自己在山下的葡萄种植园内转转。 五百亩的葡萄园,上万珠的葡萄藤,眼花缭乱的葡萄品种,这一转就是一下午。眼看着时间走过六点,葡萄园逛完了,赵老板又要带时应回酒庄看自己酒厂酿造,灌装的生产线。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赵老板年纪不小,比时应的爹还大一轮。 出于对长辈的尊重,时应不好硬提拉酒的事儿,可是架不住赵老板不接软刀子,一直东拉西扯有意绕开他的话头,喋喋不休地给他介绍自己葡萄酒产业,时应不得不正色打断对方,诉求提酒。 赵老板一听也不生气,立刻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告诉他自己之所以要带他看生产线,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回到酒庄后,赵老板带着时应走下长长的旋转楼梯,看空无一人的红酒灌装线,看废弃数月的酿造间。最后,在地下储存间内,他用手电筒扫着硕大的红酒木桶对时应说: “小时啊,你看,赵叔不可能赖你家的酒。别说十吨,上百吨都在这里了。问题是,疫情这几年酒庄连续亏损,本来以为放开了能狠狠地赚它一笔,没想到今年生意更差。叔实在撑不住,手里是一分钱都没有了,连房子都抵押着。现在商标到期没续,质量认证也没审核,春天为了给种葡萄的工人发工资,我连生产线都转租出去了。你说把酒拉走,可是灌装也得要钱呐!” 时应搭着眼睫看了看赵老板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脸色也慢慢冷下来了,这真是生意场上的图穷见匕,他还是太天真,千防万防,倒是没想到赵老板的赖账计划比他想象的高阶得多。 赵老板非但一分钱都不想出,甚至还惦记起了他兜里的三瓜俩枣。 时应抿唇,也换上一副多愁善感的忧郁相,“赵叔,您看,您刚才不也了解了我家的情况吗?现在我爸坐牢,公司账上还欠了大几千万,我非但没从家里继承到一分钱,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成问题。您的意思不会是说,要想把这酒拉走,我还得给您倒交钱吧?这可太为难我了。” 两只狐狸精比哭穷,下半张脸都是苦相,但眼睛跟探照灯似的,都瞄着对方的微表情。 赵老板一看这小子不吃自己的套路,稀疏的短眉一挑,立刻否定了时应的猜想,“那怎么会呢,小时啊,我也知道你的辛苦,年轻人,担子重,肯定不容易。叔叔不是故意为难你。相反,叔是看好你,所以给你个机会。” “刚才那些个葡萄你也看见了,多好的东西,下个月再不摘就都要烂在地里了。要说把酒庄卖了,多少人出价,我都没给,我这是真割舍不下这些酒,这些年为了做出个像样的品牌来,我年轻时连孩子也没要,老婆后来也跟人跑了。现在老老的,人跟不上时代了,身边也没个会管理的年轻人。” 峰回路转,老赵笑得非常精明。 “我记得你爸爸之前说你在国外是念商科吧?要不然这样,你多少出一点,先把摘葡萄的工钱解决了,你呢,就算技术入股,再加上这十吨酒,不短你的。我分你股份!咱们想办法一起把这生意盘活它?”
第7章 打卤面就萝卜咸菜 下午的风卷来几十片云笼罩在半山市的上空。 由于云层的湿度不同,薄厚不均,今天傍晚的天空呈现出梦幻的紫粉色。 柔和的粉色光晕毫无阻碍地穿过楼道内被人砸碎的玻璃窗,将上下行人扬起的灰尘点缀成瑰丽的银色闪粉。 时应就在这些半人高的灰尘里慢慢地走,他的腿不短,但上楼的脚步很慢,十分具有拖延时间的嫌疑。 腻人的粉红晚霞对脏乱差的环境有奇效。 时应周身布满油渍的水泥楼梯,充斥蛛网虫穴的墙壁,包括一扇扇贴满小广告的大门,都被渲染出赛博朋克的美感。 可惜这种虚假的视觉盛宴有限,390 秒后,时应还是走到了他姥爷家的门口。 他姥爷的钥匙圈很大,日常会把家里钥匙,库房钥匙和车钥匙全都栓在一起,这串钥匙就在时应的右手里,可是他站在门口预热了十几秒,没有选择把钥匙插进门锁,又重新把这串钥匙塞回裤兜,这才抬手敲门。 门一开,昏暗的阴影立刻爬上时应的半张脸,他全身的末梢神经整装待发,立刻对着门内卷起唇角。 开门的是时应的姥爷,一看到他就立刻招呼他进去,刻意压低的声音好像粗粝的沙子,“怎么样,满满,卖酒的人怎么说?” “他答应给你酒了没?不能耍赖吧!” 老头儿一脸关心,连鼻梁上的老花镜都闪着严肃的冷光。 时应眯着笑眼,毫无芥蒂地点头:“嗯,答应啦。您猜怎么着,人老板可大气了,不仅答应给我兑酒,还给我提供了一份管理岗的工作呢。” “哎呀!还得是满满!”听到了“好消息”,姥爷脸上的虬结的沟壑舒展成松弛的溪流。他三步化作两步走,跑到阳台的厨房门边,用一只手扶着门框跟老伴儿嘀咕: “我怎么跟你说的?再难的事情都不怕,这得看办事的人是谁,咱们家满满从娘胎里就聪明,不仅脑子精,他还模样好,海归里哪有个子这么高的!哎,现在的人都是看人下菜,别人办不成的事儿,他就能行!” “我话就给你放这儿了,他啊,比他那个爹强百倍!反正我看好他。”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时应脸上的笑容短暂僵硬了一下,不过很快,他装作没有听见一般,走到电视机跟前,伸手去逗弄他姥爷养的八哥。 姥姥正在锅里下面条,宽窄均匀的手擀面扔进沸水用筷子搅开,另一口锅上煮着大肉卤子。 她听到丈夫说起女婿,立刻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以示警告,顺嘴把话题岔开,“竟说那些孩子不爱听的,时应老早就不让你叫他小名。别人都能改,就你倔。还满满呢,你忘了他小时候在这屋里哭得在地上蹬腿。都是因为嫌你在学校门口叫他小名了。” “孩子大了就是客,你再这样时应可不来看咱们。” “我怎么倔了,满满多好听?福气满满,期待满满,满满当当,钵满盆满!” “再说他当时哭可不是因为我叫他小名,是因为他同桌那姓程的小丫头朝他刮脸蛋儿!” “咳。”人在鸟旁站,锅从天上来,说到小时候糗事,时应被口水呛了一口。姥爷嘴里那个程字让他耳朵微热,马上,他朝着厨房的方向小声争辩:“没那回事,我没说不让叫,我也没哭。” 他话音刚落,手边的八哥叨了他一口,鸟儿黝黑的羽毛竖起来,跳到他的手腕上仰头大叫,“满满!同桌!同桌!” 鸟养得久,也有灵性,虽然爱胡乱说话,但下嘴时有轻重。 时应手上落下个红印子,不疼,但还是凝起眉眼低头吓唬它,“你别说话。” 八哥扑腾着翅膀飞回鸟架上,眼皮上翻动,非但不接受他的命令,反而更加放肆地学着他姥爷的声音,“哎呀,还得是满满!满满啊,满满!满!” 姥爷笑得露出假牙的银色镶片,姥姥在后头照着他屁股狠狠来了一巴掌,“老头!赶快把你那鸟拿开。扑腾得到处都是麸皮,收拾收拾桌子吃饭,等会儿面都坨了。” 姥爷把鸟搁到主卧,时应用湿抹布把餐桌擦出来。 今天的卤子还是家里的老味道。黄花菜,木耳,黄瓜切成小丁,肉片瘦多肥少切薄片,爆炒,加水,勾芡,出锅前再打上一碗鸡蛋花来回翻搅,点香油提味儿。 热气腾腾的面条浇上满满一勺卤,每根面条吃起来都有丰富的口感和肉香。 时应小时候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爱吃蔬菜,所以姥姥给他准备的菜码也一定少不了,除了焯水攥干的菠菜和白菜,桌上还另有一盘自家腌制的萝卜,辣椒,芥菜丝。 这么一桌顶香的饭,动筷子前,时应还是往一直紧闭的侧卧房门望了望。 他有意出声问问他妈的状况,但蓄力半天,声音像是铅块,沉在胸腔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末了还是姥爷把筷子往他手里一塞,沉声说:“吃吧,不用管她,你姥给她煮了绿豆粥,一会儿咱们吃完我给她端进去。” 时应垂眸端起碗,将热气腾腾的面条卷着卤子送进肚子里。 这些天他经常胸闷气短,胃里像是坠着块大石头,什么东西都不吃也不会感到饿,但人是铁饭是钢,为了身体能积极运转下去,他必须按时按点地进食。 不管是什么食物,爱吃不爱吃,每当他想住嘴时,都勒令自己再多塞两口。饶是这样,比以前留学时摄入了更多精碳水,劣等脂肪,科技与狠活,他不仅没胖,还瘦了两斤。 面吃到一半,他碗里又被加入一勺肉多的卤子,姥爷拿着搪瓷盆走到厨房去加卤,饭桌上,时应朝着姥姥笑笑,尽量使用无碍的口吻道:“房子的事儿我还在跑,查封也是阶段性的,绝对不是最终结果。等申诉成功,我妈很快就能搬回去了。不会走到法拍那一步的。” “真的。你们别担心。” 时应的姥姥把面前的酱菜往时应的方向推了推,摇摇头说:“孩子,那套房子不算啥,没了就没了,你妈她现在是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事到如今,你不用为了他们大人的事情这么奔波。她现在有我们照看,吃不了几个钱,我俩都有退休金,身体还这么健康,别有心理压力。” “姥现在只担心你,你还这么年轻,以后日子还长着,你未来准备怎么过,是个什么计划。不再去国外念书了?” 他们老两口当初是支援西部被铁道兵第十一师从沽城调配来的,那时候的人多傻,一个岗干一辈子也不挪窝,为了应对项目扩容,他们这对工程师夫妻先后参与过公路,铁道,住宅,堤防等项目的建设,甚至后来连原兵团都没了,改名成了中铁十六局,他们才算是正式退休。 但这种从一而终的经历已然属于上个时代的人了,现在人口流动大,用工信息很透明,拔尖儿的人都爱往高处走。半山市的基础工资低,经济发展差,她打心眼里觉得这里不适合时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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