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军十四年,手上的人命数都数不清,都是同胞,和他有着一样的肤色,说着各地的方言,这种生活他已经厌倦,于是二十七岁那年,他南下至广州,靠着从前旧主的推荐,任教于黄埔军校,教授学员咏春拳与八极拳。 此次前来香江,孟春庭并非一时起意。 五月的尾声,成千上万的工人、院校师生及民众齐聚上海租界的街道,强烈谴责不久前发生在上海的一起棉花厂枪击事件,人群要求立刻释放那些因支持工人罢工行动而被拘留的学生群体,并表达了对租界当局工部局新近提出的印税新规、码头税项增收、以及交易注册等四项议案的反对意见,实际上便是想取消租界地位。 这一步不能退,退了各国在中华便无立锥之地,巨额利益也将付诸东流。 为此,英日两方在外交上向北洋政府施加巨大压力。 这次游行导致数十人的死亡,随后几天内,全国各地爆发反抗帝国主义运动。 国党正值北伐关键之际,见此机会,不免起了煽动学生对抗帝国主义与军阀势力的念头,而孟春庭此次来香江,一是为了招徕各方高手,组建中华国术学院,二便是取得香江尹家的支持,鼓动华裔劳工以掀起全港罢工浪潮。 尹家出身不凡,是名臣之后,来到香江已经有许多年,是最早在各大港口组建堂口保护劳工免受洋官欺负的家族,华人商会都听从他们的号令。几年前尹家老爷子重病,家族经过风云变动后,大权落入自日本留学归国的尹大小姐尹玉鸾手中。 她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但外头都传她下手狠辣,对于得罪了尹家的人宁可错杀而不放过,两年前旺角两大帮派违规械斗,导致平民伤亡,为首的几人已经上了前往菲律宾的船,仍然被她派人带走,最终在码头上当着一众人的面处置。 就算是警方也不敢这样嚣张行事,她却敢,有人暗地里将她称作“鬼见愁”,说她未来迟早落得一个不好的下场。 那鸳鸯楼就在尖沙咀,白色大理石台阶直通楼内,红木雕花桌椅层层排开,二楼镂空的栏杆斜斜插了副青天白日旗,正中间一副八卦图高悬堂内,葛冯两家各坐一边,孟春庭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双方对峙的景象。 冯家家主是位老者,鹤发苍苍,瘦得面部骨骼凸起,却并不虚弱,手上筋道凸起,脊柱挺得笔直。他两边分别站着两位穿黑衣长袍的中年男人,左边那位是冯仲的亲儿子冯启,右边那位便是他的干儿子冯林。冯家以擅洪拳而闻名,若是再细分一些,冯启擅长铁线拳,冯林更擅花拳,铁线拳刚猛,花拳阴毒,冯家家主之位,无疑是要传给冯启的。 而葛家家主正是壮年,名为葛湟,曾在杭州中华武术大会上连胜29人,一手八极拳大杀四方。 八极拳为短拳,以近身攻防为主,两大绝招,顶心肘与铁山靠,均是以一力降十会。 孟春庭尚不知晓葛冯为何有的矛盾,他只知道当他寻了条凳子要坐下时,那冯启已经站起来,大步迈入鸳鸯楼中央的擂台上,叫嚣着便要葛湟出招。 “北拳自称厉害。”冯启扬声道,“却不见有人能坐在中华武术会会长的位置上,葛先生,我知道你想要我父亲的地位,既然如此,那就先试试能不能从我身上踏过去。” 葛湟岂会因为一个小辈的挑衅就贸然上台?他冷冷一笑,背后已有一人跨步往前。 “冯先生。”那人拱手,“在下燕三,愿领教冯家南拳的厉害。” “形意燕三,你乃燕家人。”冯启咧唇,“说好了,今日鸳鸯楼比武,不分高下,只决生死,燕先生,我下手没个轻重,你可要想清楚了。” “都说南拳门户紧密,讲究灵巧多变,拳打寸劲,距离越短,拳越险。”燕三微微一笑,“形意原为达摩老祖所创,经祖师岳飞发扬光大,分有五形,金木水火土,又观摩天地万物,得十二路数,冯先生,便是你拳法再险,恐怕,也难抵这意随心动啊。” 他话音刚落,左手一抬,已然飞快向冯启袭去,只见他一趟一蹬,身体前倾,手指紧握,带起疾风,一声爆响,如利箭穿墙,携山崩地裂之势,狠狠击去 ——半步崩拳,形意五拳之一,对应木的属性,刚能折木,亦能摧山。 冯启早有防备,冷冷一笑,身体微侧,拳风沿着他的腹部擦过,他手指往前一伸,状似龙虎,爆呵一声,一手格挡,一手前抓,洪拳的龙拳与虎拳交换,打得虎虎生威。 他那条胳膊就跟铁一样,打在上面如击打钢板,铁线拳,为冯家至宝,因对肝脏肺腑损伤极大,所以冯家后人不到十八岁不能练此拳。 冯启因习得铁线拳,在广东从来寻不到敌手。 而燕家人从前靠着一手半步崩拳打遍黄河南北,传至燕三这里,他又融合了太极拳法,劈挡横斜,竟然恰好抵消了铁线拳的凶猛。 就这样几十个来回,一时之间冯启竟然难敌他的拳风,一个不慎,挨了一拳,顿时气血翻涌,喉管一甜,整个人从擂台上飞出去,倒在地上。 燕三下手没有留余地,冯启受他这一掌,恐怕腹中脏器都已经震碎。 他这一败,南拳一系众人皆惊,冯林正欲上前,却被冯家家主一把拦住。 “小子冯启学艺不精。”冯老淡淡道,“让各位见笑了。” 冯启脸色惨白,痛呼出声:“父亲!” “冯家铁线拳不过如此。”燕三冷嘲热讽,“冯老,倒不如您自己上来比试?” 冯老并不看他,他缓缓起身,手中黑木杖敲击地板:“老朽年事已高,已不善战,江湖迟早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依然是之前那句话,今日比武大会最终的胜者,我,愿让出中华武术会会长之位。” “冯老!” 冯家发话,其他人顿时蠢蠢欲动。 然而连上几人,却都被那燕三打落擂台。 形意霸道,压制得旁人几乎没有喘息之地。 “还有谁要比试?”燕三叫嚣道,“冯老,若是没有人敢来,我看你这个会长之位,不如就让给我坐好了。” 他话音刚落,孟春庭已经站了起来,他儒雅谦谦,拱手道:“燕兄,我愿领教。” “你是谁?”燕三皱眉。 “我叫孟春庭。”他道。 场面一度寂静。 听闻过他的名号的人已经皱起眉头,思索他此番前来的用意,没听过的则上下打量,探寻他到底是哪里来的无名小辈。 燕三就是那个没有听说过他的人。 “你师从何处?”燕三问。 孟春庭道:“我自幼随家中长辈学拳,后来去了学堂,跟着学校中的武师又学了几年功夫。”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南北高手汇聚一堂,你一个无名小卒也敢上台争斗?我不与你这样的人打。”燕三倨傲道。 孟春庭沉吟一番:“功夫,翻过一山又有一山,此山更比那山高,但你眼中已然无山,便如在平地,你应当不是我的对手。” 燕三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但是孟春庭已经不想和他再说。 他扔掉了手中的伞。 两腿跨马,一手护心,一手斜向前,问路掌,咏春。 “你是咏春门人?”燕三轻慢的语气更重一些。咏春在南拳中都实在算不得出名,两广地区洪拳与蔡李佛拳分庭抗礼,咏春最多只在佛山地区小有名气,且咏春拳亦为近身拳,以防代攻,并不以威力见长,所以燕三也没有将咏春看在眼里。 只是孟春庭懒得与他多说,孟春庭的拳快,快到只剩下一截影子。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知道这天下最高深的武功,都比不上一发子弹来得痛快,生死之际,武功不分高下,唯快者胜。 那一拳如电似影,劈风而至。 燕三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路数,尚且只格挡了几招,毫无还手之力不说,根本猜不出他下一手要攻向何方,他用的是咏春,却又似乎不是咏春,风声呼啸,尚未等他反应过来,拳已经到他跟前。 “你输了。”孟春庭淡淡道。 他若再快一步,燕三的鼻梁已经挨了他这一计直拳。 “你到底是什么人?”燕三惊道。 走遍南北,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高手。 但孟春庭依然淡淡道:“我说了,我叫孟春庭。” “你为什么不对我下手?”燕三问。 孟春庭收拳站好,轻声道:“燕先生,大家都是同道之人,比武何必要分生死,如今正是国家危难之际,懂武功的人就先自相残杀了,不懂武功的人该如何。” 燕三怔愣,孟春庭拂过衣袖,正要转身,就听见一声推门的响。 厚重的大门被推开,一束白光自门口落下,倾盆大雨坠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无数把黑伞高举,黑压压似乌云压城,水珠如帘幕挂满一圈,溅起地面涟漪。 为首那人进来,身后之人收伞,露出她光洁挺俏的前额。 她穿过堂口,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一半阴影。 一半在暗,一半在明。 鸳鸯楼内今日除了电灯,还点了两千根蜡烛,幽幽火光跳动,在墙上落下姣好的倒影。 满堂宾客皆是寂静无声,空旷的鸳鸯楼内,能闻针落。 世人皆知尹家大小姐是八卦六十四掌唯一的传人,却没人知道她有如此倾城容色,更没想到以嚣张狠戾著称的鬼见愁,气质竟然是如此的“静”,带着沉郁与寂然,孑然独立。 根本不像是手上会见血的模样,如果她穿上一身学生装,那就是个学生,换上一身旗袍,便是位淑女名媛。 可惜众人就算敢这样想,脑海中刚刚浮出的形象,也随着她周遭那一群人而烟消云散。 她左右皆站四人,靠外边几位颈上绣有双花,靠内侧两位身穿一黑一白两色长袍,脸上架着圆形无框墨镜。 香江洪门往下,地区头领称龙头或香主,顶级打手号称双花红棍,军师称百草鞋,另有两位黑白无常双煞,这些人放在香江都是雄踞一方的霸主,手底下或许管着无数个堂口、码头、酒楼、饭店,便是港英政府与青帮见了也要敬其三分,弯腰喊一个先生。 如今诸人也是第一次见他们集体出马,这些在三教九龙号令群雄大人物,此时此刻如众星拱月般护在这位尹大小姐身边,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尹家名震香江,果然是名不虚传。
第38章 一代宗师 那尹玉鸾往堂中间一站,已经有人给她送了把椅子,由她坐下。 她一头如墨一般的黑发盘在脑后,穿一身黑色袍子,肩上裹着条白色披肩,耳侧两粒浓墨重彩的帝王绿翡翠耳饰,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其他装饰,红唇如艳,柳叶眉弯弯,未着什么颜色,却依然给人浓墨重彩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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