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缺失经验,飞行员心里不甚有底。 但孟鹤鸣不是,他在当无所事事贵公子的那段岁月,时常驾驶一架单旋翼在海上起降。 海面气流变化大,他从无失手。 他说“我来执飞”的时候,全场都惊在原地。还是崔助反应快,立马将自己老板飞行履历洋洋洒洒铺在外人面前。他是除老板外,场上最有信心的人。 但这不影响他在高空往下俯瞰、在疾风中伴随摇晃时,依然会像个普通人一样冷汗涔涔。 有一刻崔助忍不住想,到底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要立马回去榕城。 其实并无。 直升机破空而去,安稳落在榕城机场时,孟鹤鸣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的右手长久地扶在摇杆上没动。 助理问车子在外面等,接下来要去哪时,他竟有些恍惚。这么心急火燎赶回榕城,然后呢? 在回来前,不知理智喂了狗还是哪根筋措搭,看到她的消息说要回杭城,心里隐隐有个不好的暗示,总觉得错过这次,就真的错过了。 道路封闭他坐飞机,驾驶员撂挑子他自己开。 这么拼命让自己赶上,当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一定要赶在她回杭城前见上面。 可是真的抵达后,他又犹豫。 大脑彻底清醒,开始觉得当时的想法太过于无厘头。为了这么一个神经质的心理暗示赶回,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会觉得他有病。 榕城到杭城不过就是两个多小时的飞行距离。 怎么会一别就是永别? 他大可以追过去。 但是直升机已经落地,现在想这些显得无用了。 孟鹤鸣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望着榕城同样黑云压城的天,颓然地抵了下眉骨:“回公司吧。” 执飞的那段时间没能查看的消息一条条攒在对话框里。他坐到车上,一一认真查看。 央仪:【我是想替方尖儿问问你的安排,因为云州的事,他们家想当面谢谢你。特意飞过来,现在人就在榕城。你方便一同吃个饭吗?】 大概是发完这条,她想象到了他会嫌麻烦地说不必。 于是后面还有。 央仪:【只是吃顿饭,没别的。应该不会耽误太多时间,如果你忙的话约在你附近,这些都没问题,看你安排。人总要吃饭的。对吧?】 央仪:【要是实在没时间也没关系,我委婉点拒绝那边。】 如果是往日,孟鹤鸣确实会拒绝。 但他回复:【什么时候?】 距离她发消息过来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或许他的沉默在她眼里早就默认为拒绝。 他有点烦,没往下等,直接拨通电话。 片刻后,那边接通。 榕城一样在下雨,听筒里传来磅礴的雨声。高跟鞋在雨里踩了数步,发出沉闷潮湿的响声,最后一声很轻的喘气,她的声音离听筒有点远。 “等下,我接个电话再进去。” “啊,好。” 孟鹤鸣分辨出,是她闺蜜的声音。 “喂?”女人的声音贴近话筒,像羽毛抚弄耳廓。 他的喉结很轻地滚了一下:“我到榕城了。” 央仪看手机,又看看表。 半个多小时前,他说的还是——澳门回来的路上。 在这方面,央仪觉得自己还是挺了解孟鹤鸣的。他这么说,显然人还没完全离开澳门,如果当时他已经快到榕城,他的话术应该是:在回榕城路上。 趋近于哪个目的,便会透露出哪一层讯息。 可是这才多久? 她到过跨海大桥,知道这段路程起码两个小时。 何况…… 今夜风大雨大。 虽然这很不科学,央仪还是问:“你飙车?” “没有。”男人淡定地说,“直升机回来的。” 央仪拍走身上的雨,透过玻璃门望向天空,“这个天可以起飞吗?” 他略过那一堆危险因素,云淡风轻地说:“可以。” “那……”她犹豫,“你回榕城为什么要告诉我?” 比起她的犹豫,孟鹤鸣更从容。 他温醇的嗓音在听筒里渡了过来:“不是说你的朋友要请我吃饭?” 不。 她问的是为什么要第一时间,如此紧急地告诉她。 央仪提步往餐厅里面走,耳边雨声小了,只剩下人造景观的流水叮咚。她对着电话轻轻点了下头:“她正好在。你等等,我去问问时间。” 几步后,她又问:“或者,你什么时候方便?” “今晚。” 仿佛听错了,央仪脚步一顿:“什么?” “就现在。”男人笃定道。 “……” 知道他是个注重效率的人。 但不用……如此讲求效率吧? 央仪推开隔间的推拉门,看到方尖儿已经坐下点餐。想来这是个很好拒绝的借口,于是对着电话说:“现在她跟我在外面吃饭,我们已经吃上了。这样子会不会显得……嗯,很不讲礼貌?” 哪有请人吃饭自己先吃上的道理。 方尖儿听闻,用口型问:谁啊? 央仪回:孟。 方尖儿立马露出狗腿子表情,打手势:约时间! 央仪瞪她:在约! 片刻后,电话那头回:“我不介意。” 央仪哽了哽,她觉得孟鹤鸣有点陌生。 但拒绝的话不能再说出口了。 毕竟在云州的那个晚上,是他全身心地帮忙,也是他在她彷徨的时候替她做了决定。如今回想起那个晚上他说责任我负时的笃定,央仪仍然觉得安心。 他好像总有种将一切不稳定都踩在脚下的能力。 央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对他的标签多了一层无所不能。 她放下电话,问方尖儿:“孟鹤鸣现在就有空……” “啊?”方尖儿显然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方尖儿适应得极快。 原本她还担心央仪回杭城后,这顿饭要怎么吃。 她是同孟总坐一张桌都能抖三抖的体质,假设一同吃饭,整个人都不太好。 来不及想太多,方尖儿殷切点头:“好啊好啊,我们等他!” 黑色加长轿车破雨而入,在四十分钟后停在目的地附近。 最初这顿饭没考虑过孟鹤鸣会来,方尖儿跟央仪约的是个很普通的餐厅。 餐厅味道很好,但档次确实普通,再加之食客多如过江鲤,门口的停车坪被占得满满当当。更不用说雨天路况不佳,进出的车队长龙将出入口堵得严严实实了。 大雨倾盆,重重拍打着挡风玻璃。 司机有心想往里开,也是无能为力。 意识到孟总要下车独行,助理立马从另一侧下车,撑着伞迎过来。男人没接,径直走进磅礴大雨。他的背影在雨中变得影影绰绰,像蒙了层柔光滤镜。 等助理回过神来,人已经消失在雨幕中了。 *** 等孟鹤鸣到来的四十分钟里,两人皆有些坐立不安。 方尖儿好解释,她一直都怕孟总。但她不明白闺蜜在紧张什么。 这又不是分手后第一次见前男友。 她问央仪。 央仪拒不承认,她说她只是口渴。 方尖儿心想:好,因为口渴,所以你喝了一整壶茶,现在壶底都见空了,你还在那倒,没发现壶里没水了吗? 央仪的确没发现。 她的手在半空停了许久,在推拉门响的一瞬突然回神,倏地落下,茶壶撞在桌角上,发出脆响。 好在是铜壶,不会磕破。 等她收回手往门外看时,正好看到男人边进门边脱西装的身影。他淋了雨,西装考究的布料上雨珠滚滚,贴身剪裁的西裤同样被洇湿,某一块布料底下甚至能隐隐看出流畅的腿肌。央仪知道它发力时的样子,心底隐秘地产生了某种她说不清的情愫,只好将视线匆匆上移,落在他潮湿的黑发上。 雨水已经冲散发胶,且不是洗过澡后那种完全松软的状态,他的头发半是柔软半是坚韧地维持着白日里精英感十足的造型,是被肆意破坏过的狼狈美,衬得他整张脸俊逸之余又有些可怜。 央仪忽得心惊。 她居然会用可怜这个词来形容孟鹤鸣。 然而,这个词却贯穿了这顿饭的始终。 快吃完时,连方尖儿都忍不住趁人不在的时候偷偷问她:“孟总怎么了?” 央仪一个劲摇头。 他今天给人的感觉很陌生,像收敛了锐爪的雄狮,气场犹在,却因为淋了这场雨,浑身透出雨后草原潮湿又温驯的气息。 央仪承认,他平时的做派也是这样温润如玉的。 但今天显然有哪里不对。 她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对方尖儿摇头。 手边是孟鹤鸣替她铺就的餐巾,在这顿饭开始之前,他很理所当然地,就像平时做惯了那样,将她面前的餐布抖开,在方尖儿愕然的眼神中替她铺好,而后不甚在意地转头去弄自己的。 嗯,确实不对劲。 央仪想。 方尖儿仍沉浸在这顿饭的惊愕里,小声对她说: “孟总一直都这么体贴的吗?他居然还帮你挑芹菜,我的妈妈,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央仪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尖儿又说:“他还问我工作上有没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照顾!我天,他要是照顾我一下,那我老板改天就把他的位置让给我坐了!这不是感谢宴吗?怎么感觉是我的飞升宴???” 央仪一样乱:“他来之前你还不是这样的。” “我改观了,我对他彻底改观了。”方尖儿一边在心里发誓她不问,一边压不下好奇,“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俩是因为什么分的?他明明看起来还在爱你!” 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办法平起平坐。 显然没法这么说,因为刚才这顿饭他什么都在迁就,给了外人一种他更卑微的错觉。 那因为,没那么爱? 在方尖儿的“明明看起来还爱你”之后,她一样产生过疑惑,于是说不出口。 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些时日过去,她反倒说不清了。 回顾了一遍当时提分开时的决心,央仪惊恐地发现,人的大脑规避痛苦的机制起效,她竟然找不到当初那么坚决的心境了。 她下意识觉得孟鹤鸣代表危险,不安,未知,惶恐,患得患失,身不由己。但当他再次靠近时,本能却依然想靠近,依然被吸引。 纷乱的心情还未被捋平,包间门从外面拉开。 几重熟悉的声音从门缝里泄了进来。 “真不够意思,我们几个说这开了家不错的餐厅他不来,现在自己就来了。和谁?我倒要看看。” “姐夫我先逮住鹤鸣哥的,让我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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