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裹紧头上的围巾快步穿过马路,这时,饭店大门洞开,典雅的音乐和说笑声从门里倾泻而出,有大批衣着光鲜的客人出来,看样子散会了。 闻亭丽目不斜视,可一拐弯就看见前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罗尔斯·罗伊斯,一望之下,心差一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却有几个讲广东话的富商说说笑笑走到那辆车边上,驾着那辆罗尔斯·罗伊斯离去。 闻亭丽回过头继续走。 脚下有雪,鞋子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响声,在这深夜的街道上,这略显机械的清脆声响隐约有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 蓦然间,踏雪声中掺杂了别的声响。 是脚步声。假如没发生前一晚的事,闻亭丽未必会在意,这次却立即警惕地向后一瞥,隐约看见一个人影飞快缩回墙角的阴影里,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尝试着加快脚步,后头的脚步声果然也跟着加速。 她面不改色,右手却暗暗摸向大衣口袋里的手枪,同时抬眸观察四周,跟厉姐和刘向之学了这么久的本事,个把跟踪者,倒还不至于对付不了。 此地虽是闹市,却并非居民区,右手边是酒店花园的高围墙,左手边的马路只看见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周边一个行人都没有。 枪声一响,难保不会引人注意,动手前,她得先规划好撤退的路线。 前方就是花园酒店的后门了,既是大门,料定有门卫,她快步绕着墙根走到后门路灯下,这一来,身后的跟踪者也将暴露无遗。 没想到,刚好在这时候,有个人从酒店的后门出来,闻亭丽本想收住脚步,待看清那人是谁,一时失神撞了上去。 这人身形高挑,且十分机警,不等闻亭丽碰到自己就退开,可等他看清闻亭丽的脸,却明显怔了一怔。 地上有雪,这一撞,闻亭丽脚下不免一滑,这人下意识扶了她一把,她顾不上站稳脚跟,只是失神落魄盯着对方看,这年轻男子相貌和气质均是一等一的出众,不是陆世澄是谁。 “陆小先生,没事吧。”旁边有人凑上来问,陆世澄摇摇头表示没事,眼睛仍看着闻亭丽,眸光很深。 这时,闻亭丽因为没站稳又晃了一下,他又扶她一把,定了定神,向她点点头,朝街边走去。 原来他的罗尔斯·罗伊斯停在酒店的后门。 这当口,闻亭丽的魂魄已经找回来了,表情也稳住了,他这一转身,她也毫不犹豫收回自己的视线,稳一稳心神,继续向前走,没注意到积雪掩盖了马路上的砖缝,靴子后跟一不小心嵌进了地上的石缝里,拔也拔不出来,只好一手抱着路边的梧桐树,俯下身用力拔,好不容易拔出来,鞋跟却断了,她在原地懊恼地“啧”了一声。 陆世澄刚走到车门边,听见这动静,没忍住回头朝她看过来。 闻亭丽不肯回视,倔强地弯下腰把靴子重新套到脚上,直起身向前走,可是鞋子没有跟又如何走路,肩膀一高一低,脚下一瘸一拐,要多吃力就有多吃力,不行,这样下去非崴到脚不可,想来想去,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回花园酒店让伙计帮忙打电话叫车,听见陆世澄开车离开的动静,她立即慢腾腾打道回府,孰料酒店后门已经关了。 想来前头是为了方便陆世澄一个人出入才临时开启了后门。闻亭丽心中懊悔不迭,早知道就该让自己的司机来这边接她。 无奈之下,她只得倚着路边的洋梧桐继续等黄包车,忽听头顶上簌簌一阵响,大片雪砸落在她脸上,躲也躲不及,浇得满头都是,她正狼狈地拍拍头发,前方马路上突然响起汽车行驶的声音。 没好气地抬眼一瞥,忽然一怔。 是他,他在前方掉了个头,又开回来了。 陆世澄一径将车开到闻亭丽身边停下,下了车,从前头绕到侧方,在她面前打开车门。 他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别的方向。 闻亭丽板着面孔望着另一边。 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可她双脚像生了根似的不肯动。 再这样僵持下去,两个人非当街冻成冰棍不可。 无所谓。 可是—— 他冻死了倒不可惜,她怎么也要当上新一代电影皇帝才肯死,又想起之前有人跟踪自己的情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一那人再回来,她总不能光着脚跟对方搏斗。 负气瞥他一眼,才这么一会功夫,他的衣服上已经盖了一层雪,头发上也是,衬衣领上也是…… 看样子,除非有车来接她,他是不会丢下她一个人走的,她咬了咬唇,把视线转过来,淡声说:“谢谢。” 看也不看他,弯腰钻进车里。
第64章 看着她上车后, 陆世澄从车前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上车。 闻亭丽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但内心一点也不平静。 数月不见, 他的身形似乎更高挑了,五官和轮廓也深刻了几分,从前他的气质介乎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 现在渐渐偏向于成熟了, 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通身是清雅的风度,让人情不自禁想多看几眼。 一贯优异的语言能力在这一刻骤然失灵,她甚至拿不定主意该用哪句开场白狠狠刺他一下。 我还以为陆先生已经死了呢。 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还回来做什么?! 在这些幻想出来的对话中, 闻亭丽逐渐淡忘了当初他们两个是因为什么缘故而闹翻, 委屈的情绪反倒在心里越煮越浓。 突然间, 她的眼泪就像一锅刚煮沸的开水,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她故作坚强昂起头,充满心酸地用手背擦了把泪水。 假如这时候陆世澄停下车帮她擦眼泪, 她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 他没有手帕的话, 可以像上次那样用自己的手背和袖子帮她擦, 她不介意。 然而,身边的人毫无反应, 车倒是越开越快。 最好大吵一架才好!她恨恨地想。 在外头冻了那么久, 车厢里却异常温暖, 骤冷骤热之下, 鼻腔便有点发痒,冷不丁就打了个喷嚏, 她正不知如何挑衅他, 这下福至心灵, 借着那股残存的痒意连打好几个喷嚏。 陆世澄的车座上有外套,她看见了。 她在给他机会主动向她低头。 他做不到对她的感受置之不理的,他在她面前有多绅士和体贴,她比谁都清楚。只要他一时忘形把自己的衣服披到她身上,她就顺势扑到他的肩膀上,哭他个撕心裂肺,骂他个狗血淋头! 不出所料,她一打喷嚏,他就下意识踩住了刹车,静了片刻,反身从后座把自己的外套拿起来,但只是放到她膝盖上便立刻离她远远的,压根没给她靠上来的机会。 为了不碰到她的身体,他的胳膊伸得要多长,他的身躯离她要多远有多远,简直像在变戏法! 他怎么不索性把那条胳膊当场剁下来呢! 闻亭丽没好气地把他的外套扔回他的膝盖上。 “我不要,请拿走!” 他望着前视窗,再次发动汽车。 之后的一路,闻亭丽赌气不再发出任何动静,而他也仿佛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动静,车开得飞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忽然刹住了,闻亭丽不肯转过来,怎么突然停下来了,要向她道歉么?不管他使出何种手段,她也是不可能再轻易接受的。 过了几秒,后脑勺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转头看去,他果然正专注地望着她,然而,他马上提醒她看车外。 【你可以下车了。】 闻亭丽定睛一看,原来这么快就到了她家门口,陆世澄甚至周全到将车停在前庭的台阶面前。 这样她不必再冒雪就能进家门。 可是,除了周到,再没有别的。 今晚的他简直刀枪不入。 很好,她面无表情拉开车门,硬梆梆地说:“谢谢!” 陆世澄一手扶着方向盘,两眼注视着前方。 闻亭丽把自己脚上的两只靴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赤脚走在雪地里,忽又反身回来对着窗内说:“明明白告诉你:今晚我只是凑巧去附近的朋友家里做客,而且先前我确确实实被人跟踪了,这一向被人跟踪了不只一次,不然我也不会那样慌张地撞到你身上——不管怎么说,今晚谢谢你!后会无期!” 撂下这话,她头也不回走进楼里,进入房间,也不开灯,一头倒在床上。他还恨着她,她又何尝不恨他!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见到他,这样大家心里都干净。 发了一晌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明天还有工作,她才没空跟不相干的人生气。 她打开衣橱拿出浴袍,预备洗个澡就上床睡大觉。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上楼这么久了,却一直没有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忙走到窗前探头向外查看,意外发现陆世澄的车仍停在台阶前。 他人不在车上,而是在车下,雪地里,那道颀长的身影十分显眼。 闻亭丽不由得屏住呼吸。 陆世澄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很警惕的样子,将树下、路灯旁、她家的台阶前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略一思忖,抬头向闻家那扇黑漆漆的窗户看过来。 闻亭丽忙躲到窗帘后方。 再向外看时,陆世澄已经发车走了。 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他在楼下察看什么?难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莫不是—— 笑容骤然回到了她的脸上。 他在担心她的人身安全。 是因为她刚才那番话么? 仅仅因为她说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就沉不住气了。 枉他前头表现得那样冷静。 最好他一辈子都别在她面前露馅才好。 她心里的沉郁一扫而光,哼着歌去盥洗室洗澡,上床后,津津有味地琢磨着今晚的事,心里一忽而酸涩,一忽而甜蜜,一忽儿喜悦,半晌才睡着。 新年这几天,沪江大学放假,剧组也停工三天。 闻亭丽反倒比放假之前更忙了,学校里有庆祝活动,社会上的一些宴会也陆续向她发出了邀请。 这其中,有电影协会一年一度的年会,有段妙卿温冠华等知名前辈影星举办的中式家宴,还有高家董家等商界名流举办的西洋派对。 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事。这些发给她的帖子中,无一例外地写着“尊敬的闻亭丽女士。” 这意味着,她的名字在社交场合有了一席之地。 这是一个人在社会上有影响力的开始。 闻亭丽为自己感到骄傲,成日里忙个不停。 这天,高筱文给闻亭丽打电话,叮嘱她晚上早点来参加宴会。 忽听片场传来吵闹声,闻亭丽忙放下电话过去看,原来是煤精灯突然坏了两盏,黄远山正在那儿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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