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亲眼目睹了父母遇害的场面,年仅四岁的陆世澄大受刺激,大病一场不说,还从此成了“哑巴”,陆老先生为了给孙子治病,遍请海内外名医,却始终没能让陆世澄开口说话。 说到此处,黄远山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有人说,当年那帮人根本不是绑匪,而是陆二爷和陆三爷花钱雇的凶徒,也有人说,陆世澄不过是假装不会说话,因为要防着两位叔叔对他也下毒手。” 闻亭丽一凛:“真是他们做的?就算不是亲生兄弟,又何必下这样的毒手。” 黄远山摇摇头:“父亲的宠爱是一回事,族人的接纳又是另一回事,听说兄弟俩由始至终没能得到陆家人的认可,常常被人背地里叫‘南洋杂种’。加上长房太太当年没少受二房的窝囊气,兄弟俩大概是担心长兄掌权之后,会把他们赶出陆家,所以才先下手为强。当然,除掉陆家大爷之后,这两兄弟的确也风光了好些年,至于陆世澄长大之后么——” 闻亭丽想起前年在报上看过的一则新闻,脑中白光一闪:“那回说有两位南洋富绅在上海发生了车祸,莫非说的就是陆二爷和陆三爷?” 报上说,那位二爷在车祸中丧失了意识,如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料。 三爷也成了残疾。 “就是他们俩。”黄远山咳嗽一声,“这两兄弟出事之后,陆家才轮到年纪轻轻的陆世澄掌事。” 闻亭丽脑中冒出一个猜想,但她不敢说,黄远山也是一脸敬畏:“前头你问我陆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他绝非等闲之辈,你现在明白了吧,什么叫卧薪尝胆,啧啧。小小年纪,却能不动声色蛰伏这么多年,暗中等待时机,直至手刃仇人,这份心性——” 她随即挠挠头:“这些不过是坊间的议论,你就当故事听听算了,千万别当真。” 闻亭丽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很谨慎地摇了摇头,隔了一阵,忍不住又问:“陆公子现在还不肯说话吗?” 黄远山耸耸肩:“他兴许是已经养成了懒得开腔的习惯,又或者当年那场惨案真给他留下了所谓心理阴影(注),反正我从来没听他开口说过话,好在他的耳力很好,所以跟他谈事情的时候不必担心交流问题,刚才你也瞧见了,他西装口袋里常年挂着一支笔,偶尔想说什么,就在纸上写下来给别人看。” “这样跟他打交道不会太麻烦吗?” “麻烦?”黄远山瞪圆了双眼,“上海不知有多少人想跟这位陆公子搭上关系,嫌烦的人,走开好了,自会有别人补上去。”
第14章 说话间到了慈心医院,黄远山不顾闻亭丽的拦阻买了一堆补品进去探望闻德生。 黄远山一走,闻德生立即警惕地问闻亭丽:“那人是做什么的?既不像学生,又不像老师的,脸上还戴着个怪里怪气的墨镜,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闻亭丽没提黄远山要找她拍电影的事,只说:“她是我们学校戏剧社的外聘教授,恰巧有事路过这里,听说您病了顺便过来探望探望,人家一片好心,何必把人想得这么坏。” 闻德生仍是一脸戒备:“现在外头社会风气很乱,眼下爹又病着,你年纪这样小,可千万别被社会上的坏人用花里胡哨的手段唬了去。” 闻亭丽自顾自坐下来摊开课本:“爹,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闻德生吃力地仰起头待要再叮咛几句,看清女儿的眼神,不由一呆,女儿的眼睛仍旧乌黑清澈,但不知何时起那里头还添了几分沉毅。 这种沉着,往往只在经历过风雨的大人们身上才会出现,女儿何时起竟也有了这种眼神…… 他辛酸地想了一阵,稀里糊涂再一次陷入昏睡。 周嫂带着小桃子从公共盥洗室里洗完手脚回来,闻亭丽从书包里取出燕珍珍给她的那块朱古力给小桃子:“我们小桃子这些日子特别懂事,姐姐早就想奖励你了,这是姐姐同学的父亲从比利时国买回来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耐心帮妹妹剥开朱古力外头的锡纸,又跟周嫂商量周末搬家的事。 乔太太租的那套房子十分破敝,是一幢暗灰色的老宅,墙面和洋铁水管上满是霉苔,住户多且杂,乔太太给闻家租的是底下一层,别的楼层挤了好几户人家。 唯一的好处是房子距离务实中学很近,走路上学只需七八分钟,想是乔太太为了便于监视闻亭丽故意如此。 搬家这天,周嫂抱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坐到床沿上。 “大小姐,这房子会不会太……” 这种地方别说开洋服店,连日常生活都显得太拥挤。 “租金够便宜。”闻亭丽打开衣柜门往里面放衣裳,“再说我们家现在也开不了洋服店了,用不着住那样大的房子。周嫂,你带小桃子住这间大的。我住旁边这间,对面那间等我爹出院了给他住。你瞧,这地方买菜多方便。” 周嫂被闻亭丽的乐观精神所感染,也跟着乐陶陶收拾起屋子来。 原本她还忧愁搬家之后闻家会不会继续雇她,没想到昨晚闻亭丽把这个月的工钱提前支付给她了,还对她说:“周嫂,你只管安心带好小桃子,往后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的吃用。” 周嫂捧着那几枚银元,心中五味杂陈。 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妇人,早年也嫁过人,可惜丈夫身体不好,成亲后两口子一无所出,头些年丈夫死了,婆家硬说她不祥,狠心将她撵出了家,她跟着同乡坐火车来上海谋事,先找到一家日本纱厂,日本工头惯会苛待工人,每天被逼着做十几个钟头的事不说,伙食也极差。 有一次她因为得了肺炎,想向厂子里的工委会支钱看病,岂料那帮日本人怀疑她得的是肺痨将她赶了出来。 那日下着大雨,她发烧咳嗽,晕死在路上,碰巧闻亭丽的母亲从布料市场回来,看到她一个妇人孤苦地倒在雨中,忙将她送到医院,还日日给她送饭,等到病好了,周嫂便死心塌地留下来帮闻家做事了。 闻太太待她极好,不但管吃管住,每月还给她一笔数目合理的工钱。 可惜好人不长命,前年闻太太生完小桃子没多久就死了,现在闻先生又…… 好在经她观察,大小姐竟比家里的大人还有主意,她膝下无儿无女,早对闻亭丽和小桃子产生了一份近似于慈母的牵挂,昨日闻亭丽给她发工钱时,她二话不说塞回去:“有大小姐这话,周嫂就放心了,你雇周嫂一天,周嫂就帮你照顾这个家一天。先生还病着,眼下处处都需用钱,工钱你不用急着发,等手头宽裕了再说。” 闻亭丽却坚持要把工钱给周嫂:“您只管安心收下,再困难,您的工钱还是发得起的。” 搬完家已是傍晚时分,为了向平安里的邻居们表达谢意,闻亭丽在衖堂附近的小饭馆请大伙吃了一顿饭,席散后,便牵着小桃子的手跟爷叔阿姨们一一告别。 说了一晌话,姐妹俩在邻居们的目送下,一步三回头离开了这条她们住了多年的老衖堂。 第二日中午,闻亭丽正跟燕珍珍等人在餐厅用餐,校工过来寻她。 “闻同学,有位黄小姐在外头找你。” 出来一看,除了黄远山,一同来的还有孟麒光。他们俩一个倚在车旁,一个低头坐在车里看着什么。 走近看,原来孟麒光在翻看一本阔书,他的脸上并没有往日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相反,他的表情有点古怪。 黄远山望见闻亭丽出来,得意洋洋扬了扬手中的一堆公函。 “瞧,其他学校一听说有务实中学牵头,也都陆续跟着签字了。” 闻亭丽喜上心头,接过公函细看。 又含蓄地冲孟麒光点了点头:“孟先生。” 黄远山一脸得色:“接下来就看闻小姐自己的了。明日电影协会就和敝公司联名发表声明,过不了几天,学校就会通知你们话剧社的成员参赛,为了扩大影响,届时我还会请几家报社大肆宣传,不愁不能激发沪上广大青少年对电影的兴趣。我事先声明,比赛会绝对的公平公正,假如有人比闻小姐表现更出色,我可不会看你我相识的份上多给你分数。” “我生怕黄姐关照我呢!我可是要凭自己实力胜出的,不够公平我才不要参加。” 黄远山大笑着敲了敲车窗:“麒光,你听听,你听听,我就说闻小姐这人有意思吧。难怪杏初他——” 她话声一刹。 孟麒光没吭声,低头擦亮一根洋火欲要点烟,余光瞥了眼一旁的黄远山和闻亭丽,又把烟扔回烟盒。 黄远山尴尬地搓了搓手,随手抄起孟麒光膝盖上的那本阔书。 “《南国佳人》的剧本我带来了,趁着这两月还没开拍,闻小姐你自己先看看,我呢,还得去张罗话剧比赛的场地,今天就先说到这儿吧。” 孟麒光望着闻亭丽手中的剧本,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 闻亭丽回身进了校门,路上想起孟麒光那奇怪的表情,忍不住翻开剧本。 剧本题目是《南国佳人》。 不看不打紧,一看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主角的确像黄远山所说的那样是个女中学生,但女主角没多久因为种种变故被迫做了妓女。 一惊之下,闻亭丽“啪”地一声合上剧本,她有点不能接受,毕竟她还只是一个学生。 黄远山的电影那样卖座,真要是出演了这样的角色,日后无论她走到何处,人们都会把她和妓女联想到一块儿的,经历过母亲那件事,她已经相当清楚当今社会在看待这类苦人时有多么刻薄。 不不不,她不能冒这个险。她还要上大学,她还要考医科,她以后还要像邓毅院长那样做一位妙手仁心的大夫呢。 要不是上课铃响了,闻亭丽几乎立刻要冲出去找黄远山。 然而,回到课室冷静地一想,她才意识到拒演是行不通的了。 黄远山之所以张罗这场话剧比赛,一半是采纳了她那天的提议,一半是为了让她答应演出他的电影。 为这事,黄远山动用了全部社会人脉,如今比赛已经张罗起来了,她却突然拒绝参演她的本子,到时候黄远山会是什么反应,她简直无法想象。 因此,不管她愿不愿意,这个角色她都演定了。傍晚下了课,闻亭丽往慈心医院赶,刚到医院门口,不提防看见邓院长,她似是刚从车上下来,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面前站着一位时髦的贵太太,正是乔太太。 乔太太拉着邓院长的手,语气亲昵:“您是乔家的老朋友,犬子结婚,自该亲自给您送请帖。” 望见闻亭丽过来,乔太太笑容一滞,冷冷扫了眼闻亭丽身上的务实校服,重新对邓院长绽放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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