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华酒店,婚礼是西式的,请了美国使馆大使和上海商埠会长做证婚人,暂定两百桌。考虑到宾客们的口味各有不同,莉芸定了中法美三套菜单,杏初也没闲着,这些日子帮莉芸选婚纱、挑婚戒、定婚鞋,忙得团团转,就连婚礼上的捧花都特意选的莉芸最喜欢的百合……这孩子,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莉芸,也对,光是莉芸骨子里的那份教养,就绝不是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能比的。” 闻亭丽心中一嗤,佯装跟邓院长不熟,目不斜视从她们身边走过。 一到病房才知道,邓院长白天又给父亲调换了用药方案,傍晚父亲在护工和周嫂的照顾下喝了点粥,精神头大见好转。 周嫂对闻亭丽说:“这位邓院长可真是细心,早上过来查房的时候亲自检查每一处伤口,哪一块敷料换得不及时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先生某些指标有变化,她比那位管床的汤普生大夫还记得牢。” 护工在旁搭腔:“邓院长一贯如此的。先前我们一个同乡被机器轧断了脚趾头,送到到慈心医院的时候伤口都烂了,那个味道哟,冲得满病房都是,管床的大夫检查时没忍住呕了好几次,末了还是邓院长亲自给上的药。” 闻亭丽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察看父亲的面色,吃完饭便催周嫂带小桃子回家睡觉,自己则留下来看书。 捱到九点钟,出去买了宵夜去找邓院长,夜晚的医院比白日安静许多,她寻到四楼那间办公室门前刚要敲门,忽然听到门内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看样子,邓院长处有别的客人,她正准备转身离去,门却从里面开了。 “谁?”一位身穿粗布旗袍的中年女人立在门内谨慎地往外看。 闻亭丽微讶止步:“我是病人家属,来找邓院长询问我父亲的情况。” 就听邓院长在房内应声:“喔,是小闻,成英,让她进来吧。” 这位叫成英的女子把门拉开一点:“闻小姐,请进。” 等到闻亭丽走进去,成英已拎着一个公文包准备出来:“那我就先告辞了,邓院长,您早点休息。” 这女子装扮和相貌上都没什么出奇,但眼神敏锐清亮,身姿笔直如松,令人倍生好感。 女子一出来,就主动跟闻亭丽握手:“你好。”言语亲切,仿佛认识她似的。 闻亭丽纳闷地笑着跟她握了握手:“您认识我吗?” 成英笑而不答,走时不忘把门重新掩上。闻亭丽把宵夜搁到邓院长的办公桌上。 “院长,刚才那是谁?” “一位奇女子,将来若有机会,我再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闻亭丽很知趣地不再追问:“今天给您换个口味:鸽蛋圆子和绿豆百合汤。圆子里有薄荷糖,百合是安神的,您白日工作太劳累,喝点百合汤晚上睡得香些。您还要忙吧,要不我就不打搅您办公了。” “不,你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闻亭丽高高兴兴坐到沙发上:“您要对我说什么?” “乔杏初和白莉芸这个周末举行婚礼。”邓毅略一沉吟,一指桌上的请帖,“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闻亭丽淡淡“嗯”了一声。 “乔太太的话,你听了难不难受?”邓毅注视着闻亭丽。 “我才不难受,我反倒觉得她很可怜。” “哦?”邓毅微笑,“你为什么觉得她可怜?” “据说乔太太也是受过教育的。”闻亭丽朗朗地说,“可她现在却变成了这幅尖酸刻薄的模样,我想她身上原本一定是有些可贵品质的,但这些年好像已经被那个封建大家庭和她丈夫磨没了,丈夫屡屡投资失败,她也跟着遭殃,为了重新赢回老太爷对长房的信任,只能将翻盘的希望寄托在儿女的婚姻上,把自己弄得张牙舞爪的,其实内里虚得很,否则她何须这样在意我一个毫无威胁力的小姑娘,实在是可笑至极。” 邓毅半天没作声,闻亭丽悄悄瞥了邓毅一眼:“您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有点幼稚?” “不,我很高兴你能在这个问题上有自己的见解。” 她含笑顿了顿,乔太太思想上的局限,牵涉到很复杂的社会问题,等这孩子日后多接触一些进步思潮,对这类的问题会看得更加透彻。 于是和蔼地转换话题:“今晚我找你来,是有好几桩事要跟你聊,头一件,昨天我跟白莉芸谈过了。” 闻亭丽神色一紧。 邓毅抬手往下压了压:“别紧张。谈话很短,也很含蓄,不必担心会传到乔太太耳朵里。我知道你一直很想提醒莉芸这桩婚事的风险,碍于自己的立场才没法明言,而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自然也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劝劝白莉芸,没想到的是,莉芸从头到尾非常清醒。 “她告诉我:她很清楚乔杏初不爱她,但这件婚事涉及到两家的利益,她作为白家的长女没有抗争的余地,她已经把利弊都权衡得很清楚,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闻亭丽哑然。 “作为外人,我们无权替她做任何决定。” “既然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那我就不用冒着被乔太太打死的风险提醒她了,省得两头落不着好。” 邓毅忍俊不禁。 “此外,这两天我帮你联系了一些法律界的朋友。”她欠身将一张名片递给闻亭丽,“这是上海曙光律师事务所的包亚明律师(注),我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他了,他愿意帮忙。” 闻亭丽一震,这位包律师当年在美利坚获得法律学博士学位,回国后独立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因为打赢了好几起轰动沪上的官司,一时间名声大噪,但听说他收费很昂,要不是看在邓院长的面子上,未必肯接她们这种老百姓的案子。 邓毅给她一个宽慰的眼神:“费用问题不必担心,包亚明是我的老朋友,这点忙他还是肯帮的。对了,过几日我可能要去北平开会,有什么事的话,你可以直接打给曙光律师事务所,他们在本地还是很有威望的,白龙帮也得忌惮三分。” 闻亭丽两手捧着那张名片,默然良久:“谢谢您。” 邓院长在心中叹口气,兴致勃勃端起那碗鸽蛋圆子喝一口,赞道:“味道真不错,哪家店买的?” “阿关甜水铺。”闻亭丽精神一振,忙跑到一旁的盥洗室拧帕子,“老板是广东人,我跟他们很熟的,您要是爱吃,我每天给您买,帕子给您,当心黏手。” 邓毅被这孩子甜蜜欢快的笑容打动,慈爱地说:“你在务实也读了几天书了,可还适应?” “适应!再适应不过了!”闻亭丽拍拍自己胸脯,“同学和先生都待我非常友好,功课也跟得上。” 她已经决定往后在邓院长面前报喜不报忧,邓院长老是不计回报地帮助他们,她怎肯再因为米歇尔刁难她这种小事麻烦人家,想了想又道:“只是——有件事我想征询征询您的意见。” 说着从书包里取出剧本:“黄远山导演想请我拍电影,可我看了剧本才知道,主角是一个可怜的妓女,我现在有些拿不定主意,想听听您的看法。” “你担心演了这样的角色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影响?” 闻亭丽苦恼地点点头:“黄小姐说等我参加完八月底的联考再开拍,但我紧接着还要上大学,我不知道学校里的先生和同学知道我演过这类角色之后,会怎样看我。您知道的,当今社会仍对妓女和演员都存在着很深的偏见。” 邓毅从闻亭丽手里接过剧本,低眉一看,怔道:“月照水?” “您认识这位女作家?” “我在北平见过她。”邓毅扶了扶镜框,“她是一位非常幽默可爱又富有才华的女士。她很有想法,笔锋很健,如果这剧本是她写的,我想这绝不只是一个浅薄的描风弄月的故事,多半还有一些社会意义。” “您的意思是,您支持我演?” 邓毅抬眼,这孩子正紧张地注视着她,俨然十分重视她的意见。 “据我所知,演员里不乏思想进步的青年。”她换了更柔和的语气,“至少我,是绝对不会歧视演员这个行当的,最近沪上涌现了一批思想深刻的新式电影,在社会各界引起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如果你能将主角的苦难演绎到位,对社会黑暗面起到的抨击效用也许会比你自己想的还要大,你作为演员,也会受益良多。你若是询问我的意见,我支持你演。” 闻亭丽目光慢慢坚定起来:“我会好好考虑您的意见的。” 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西洋钟:“呀,都十点钟了,我一跟您聊天就忘形,又打搅您工作了。” 她急急起身拾掇桌上的食盒,邓毅笑着端起另一碗绿豆汤:“别急,等我喝完这碗汤再收走。” 闻亭丽耐心地在旁边递帕子递茶,头一次意识到灯下的这位老人十分孤独。 听人说,邓院长本姓周,原是江南一位富绅的女儿,家中还有个哥哥在北平做大官。 早年间,邓院长去英国留洋,苦读数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一回国就进了红十字会医院工作。 可就在这时候,邓院长不知何故突然与家中决裂,从此改姓邓,不久更以“邓毅”之名开了一家独立诊所,因她医术精湛,很快在本埠声名鹊起,之后又经过数十年的不懈努力,才有了这家闻名遐迩的慈心医院。只可惜坊间每回提到邓院长,除了赞扬她的品格和医术,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她终身未婚了,这在许多人眼里,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闻亭丽却觉得,这条路,邓院长一直走得很坚定。思量间,邓毅已然喝完了一碗绿豆汤,精神矍铄拿起桌上的资料:“好了,这下我有精力多看一份文件了。” 闻亭丽在心里嘲笑自己,刚才她怎会一厢情愿地觉得邓院长“孤独”,老人的这双眼睛看过世间的所有苦痛和不平,早已修炼出一个宽广坚韧的内心世界。 “我走了。”她抱起那个食盒。 “电影的事你想好了?” “嗯!我已经有主意了。” 十点一过,病房准时熄灯,闻亭丽刚摸回父亲的病房,护工就迎上来悄声说:“刚才有个女孩打电话说有急事找闻小姐,让闻小姐务必回这个号码。” 闻亭丽料定是秀德的某位老同学打来的,忙接过纸条,但那号码十分陌生。她去护士站借电话拨过去,那头却是个男人:“喂。” “我是闻亭丽,请问刚才谁找我。” 那人笑着说:“闻小姐,我是小高,孟先生有事找你。” 闻亭丽惊讶地看向墙上的钟,这么晚。 “请问是什么事?” “闻小姐出来就知道了。”像是压根没考虑过闻亭丽会拒绝孟麒光,小高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闻亭丽举着话筒愣神,孟麒光前后帮过她好几次,不理人家好像有些说不过去,于是回房拿了一个德国手电筒,轻手轻脚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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