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胳膊上有很大面积的一片擦伤。 闻亭丽心疼得倒抽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还有别的伤处,快给我看看。” 陆世澄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由着她摆弄自己。 闻亭丽把他弄到沙发前,他便一头倒下。 闻亭丽找来纱布和药瓶要给他上药,他就举起胳膊乖乖让她擦。 她找到冷水和帕子给他盖在额头上降温,他明知自己并没有发烧,也随她把自己的额头弄得水津津的。 可当她开始一粒粒解他的上衣扣子,准备帮他察看肩背和胸腹有没有枪伤时,他的终于憋不住了,笑着捉住她的手:“我没事,刚才我是装的。” 他笑得很开心,很满足。 “你怎么这样!”她都快担心死了,他还同她闹着玩。 陆世澄把她搂在怀里:“对不起,我只是……” 他只是贪恋这种被她全心全意呵护的感觉。 她瞬间就原谅了一切,目光细细在他脸上摩挲:“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他亲吻她的耳朵,“这几日很担心我?” “担心得觉也睡不着,怕你出事,更怕你回不来。” “我答应了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只要有一口气在,爬都要爬回来见你的。” 闻亭丽捂住他的嘴:“这样的话只许说一次,以后不许说了。” “好。”他什么都答应她。 他的呼吸热热的,烫着她的掌心。 那异样的热度……闻亭丽狐疑地摸摸他的额头,没在发烧,余光瞥见他的上衣被她解开了一半,这才醒悟他的呼吸为何这样烫,她有点懊恼,更有点赧然,刚才自己真是太急乱。 她矜持地垂下眼皮,讪讪地想要帮他把扣子重新扣上。他却躲开她的手,自顾自起身站到一边扣衣扣。 这方面,他素来是绅士和守礼的,那些新式风气,他一点也没沾染上,他有他的原则。哪怕两个人感情这样深了,也是发乎情止于礼。 她忍不住偷瞄他的侧脸,看见他的耳根子全红了。 陆世澄一个人对着窗外静了好半晌才算恢复神色,回来问她:“饿不饿?我让饭店送点吃的才来。” 他一回来,她的胃口就回来了,他们俩头挨着头坐在一起吃,她吃得比他还多。 饭后喝茶的时候,闻亭丽低声问他:“那日你答应帮忙的时候,也没仔细追问那些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心里就一点疑惑都没有吗,你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知道。”陆世澄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厉姐也好,邓院长也罢,她们都是帮过你的人,你的长姐就是我的长姐,你要保护的人,就是我要保护的人,这方面我是没有原则的。” 闻亭丽倏地捂住自己的脸。 陆世澄含笑凑到她面前察看,她不肯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身子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只管躲着他的眼睛。 冷静了很久,她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陆世澄,我有点爱你。” “「有点」?你把手放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闻亭丽把手放下,望进他的眼睛里:“陆世澄,我很爱很爱你。” 他这才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深深吻她,窗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他们走到窗外查看,原来是药厂的货车在那里起货。 路灯下,能看见一箱箱的药品被搬到车上。接下来,它们就会被送往急需药品的地方。 闻亭丽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国难当头,人人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力。 当初收购这片废墟时,许多人都笑陆世澄是败家子。但他毫不在意,按照自己的蓝图,在废墟上一点点建设了这座新式药厂。 到了紧要关头,它又以一种毫不张扬的方式,默默为国效力。 她欣赏他的为人,喜欢他的作风,任何时候,他都没有叫她失望过。 陆世澄两手撑着栏杆出了一回神,忽道:“知道吗,看着这些货车游龙一般陆续出发,我总觉得那是我母亲生命的延续。” 她懂他的意思,坚持了这么多年,他终于代他早逝的母亲实现了当初的抱负。 但他还是觉得遗憾,因为母亲无法亲眼看见这一切,逝去了就是逝去了,凭他怎么努力,也回不来。 她欷歔,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不可弥补的遗憾,能做的无非是抓住拥有的一切,珍惜每时每刻。 她下意识握紧他的手,陆世澄太聪明,立刻就反握她的手。在这漆黑的夜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就像两株相连的树。 可是,当他们想再说点什么时,却只是缄默,时局的艰难,让两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 当晚,陆世澄送闻亭丽回家,很晚才回到陆公馆,邝志林在书房等他。 “出什么事?”邝志林心事重重迎上来。 陆世澄有点疲惫,揉了把自己的脸,坐下来思考,这趟去北平救人,他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下,看到陆克俭跟几个日本军官走在一起。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所以想尽快核实清楚。 如果是真的,他想,陆克俭大概是疯了。 一条丧家之犬,为了夺权、为了报复他和陆家,居然情愿跟一帮侵略者虚以委蛇。 不行,他必须得在最短时间内查清真相,并及时采取行动。 邝志林听完整件事,不由惊怒交加:“这个败类!他以为自己还能当初跟白龙帮勾结那样借力打力、全身而退?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爷?” 陆世澄把脑袋靠在沙发上,仰起头,闭着眼睛。 局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他相信陆克俭会一条道走到黑的。 至于祖父——这可是他老人家不分黑白拼死都要维护的小儿子,他很期待他老人家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这样想着,陆世澄嘴边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随即又沉默下来,他对祖父的恨意似乎比对陆克俭的恨意还要深,这使他都有点意外。 …… 战火迅速蔓延,天津、北平相继沦陷。 报上每天都有各类刺心的报道,走到街上,人人都愁云满面。闻亭丽和黄远山抱定一腔信念,争分夺秒拍摄《抗争》。 八月中的一个夜晚,刚睡下,忽然被远方的一声声隆隆的巨响所惊醒。 闻亭丽心里仿佛有预感,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楼梯口,周嫂也抱着小桃子出来了,在底下惶然地说:“大囡,我心里好慌,那是什么动静。” “您别怕,我先打个电话。” 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楼,不等拿起话筒,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深夜时分,这声音让人无比惊骇,闻亭丽白着脸上前开门。 陆世澄的脸色比她预想中还要难看,一进屋就说:“日本人开始攻打上海了,马上跟我去陆公馆。” “好。” 闻亭丽上楼收拾行李,眼看周嫂还在发愣,厉声说:“您快进屋收拾东西。” 这种时刻,没时间想东想西,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去了陆公馆,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不说,陆家的客轮就停在码头,随时可以往南走。 她急三火四帮小桃子拾掇行李,然后才上楼去收拾自己的衣服。 一家人刚在陆公馆安置下来,客厅电话响了,却不是找陆世澄的,而是找闻亭丽的。 “是我,闻老板。”是谭贵望,他的嗓子急得像是要冒烟,“别怪我冒昧,你家电话没人接,我猜陆公子把你们接到陆公馆去了,师父她——” 闻亭丽心房一抖:“出什么事了?!” “战防就在斜坡路附近,刚好离秀峰不远,师父一得知这消息,就开车去了公司,月姐根本拦不住她。我想,师父肯定是放心不下那些摄影机和胶卷,我马上出发去追她,但我怕……” 闻亭丽二话不说就撂下电话往外跑,一边跑,一边不忘检查手包里的手枪。 “去哪?”陆世澄急忙拦住她。 “去找黄姐,她一个人去了秀峰,我得把她带回来。” 许管事等人面面相觑,那附近正在打仗,闻小姐这是不要命了。 陆世澄却毫不犹豫地扣住闻亭丽的手:“我同你一起去。” 他们上车出发。 越往前走,街上越乱,远处的炮声像雷声轰隆作响,老人小孩的哭声不绝于耳,华界的居民成批成批往租界跑。 陆世澄神色异常冷峻,闻亭丽也是咬牙切齿看着这一切,这美丽的都市,可爱的人,热闹的街口,她的家!一夜之间,全变了! 她恨透了侵略者!恨透了这暴行!恨到胸膛似要炸裂,恨到眼睛赤红! 陆世澄一路开得飞快。 距离秀峰越近,前方的炮弹声越密集,那是死神的叩响,闻亭丽整个身子都绷成一团,当初她们之所以把公司租在那附近,就是图它租金便宜、场地也够大。没想到,恰恰因为它身处边缘地带,战火率先从那边燃起来。 突然间,前方的天空窜起一团浓烟,那是—— 闻亭丽瞳孔一缩,不要!她脸色苍白,喉咙发紧,死死攥住陆世澄的衣袖不放,等不及他将车停稳,就慌里慌张跳下去,结果因为没站稳,结结实实向前扑倒在地。但她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往火光里跑去。 在这巨大的火舌面前,她的力量太渺小了。 短短几秒钟,秀峰已被一片火海吞没。 “不——”对着熊熊火光,她绝望地哭嚷起来。 她想哭,想骂,想杀人,想随手找到些什么去把火扑灭,在巨大的情感刺激下,她彻底丧失了理智,横下心就要往里面冲,却被陆世澄一把抱在怀里。 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全完了。她的《抗争》胶卷,她当初费尽千辛万苦保下来的摄影器材,她和同伴们一砖一瓦砌起来的摄影棚! 她的雄心壮志! 听着闻亭丽哀戚的哭声,陆世澄喉结滚动,痛惜地将她抱在臂弯里,不断摩挲着她的后脑勺。 但他知道,这时候不论自己做些什么都无法安慰到她,忽听见那边传来「哗啦啦」一声巨响,有两个人咳嗽着从里面跑出来。 竟是黄远山和谭贵望。 黄远山不知从何处找来一片巨大的旗帜,狂乱地挥舞着旗帜向外冲,缓一口气,扭头又要往火海里闯。 谭贵望跌倒在地,不及再追上去。 “黄姐!”闻亭丽不由分说冲上去抱住黄远山的腰。 黄远山力气大得出奇,刚抱上去,就被甩在地上,陆世澄追上去死死拽住黄远山的胳膊:“黄姐,不能进去,你会没命的。” “没命就没命。”黄远山声嘶力竭哭起来,“那是我的命啊!我的电影,我的秀峰!我还有什么希望,我要跟这帮侵略者拼命!” 闻亭丽潸然泪下,陆世澄费了好大力气,将黄远山连抱带拽拖到车边,谭贵望这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急忙帮着把黄远山往车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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