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黄远山还在激烈挣扎,后一秒就毫无声息了,闻亭丽凑近一看:“不好,黄姐厥过去了,得赶紧去医院。” 黄远山面如金纸,额上温度滚烫,路上,闻亭丽帮她检查,才发现她的胳膊和腿都烫伤了。 闻亭丽急得直掉眼泪,好在没一会,路易斯就赶到了陆公馆。然而,用过药打过针,黄远山的高热却丝毫未退,牙关咬紧,肌肉也异常紧张,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把她按住。 路易斯把一块软毛巾塞到黄远山的嘴里,又弄了几个冰袋盖在她的腿上和腋窝里帮助降温,越处理,路易斯的面色便越难看:“她的情况相当不好,我担心会发展成喉痉挛。” 闻亭丽脑中一空:“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的情况比我预想中还要糟糕,或许是情感上遭受重大创伤所致,又或者是刚才在火海里的时候吸入了大量的浓烟。总之是临床上一种非常罕见的情况,我姑且给她再用一剂镇静剂试一试。” 要用的药只有红十字会医院有,陆世澄动用一切办法去把药调来。然而用完第二轮药,黄远山的情况丝毫不见好转,甚至嘴唇颜色都有点不好看了。 谭贵望急得蹲在墙角抱头痛哭。 闻亭丽顾不上伤心难过,两手交握在一起,默默抵着自己的额头,这让她看上去像在祈祷,实际上,她的脑筋正飞快转动。 她毫不怀疑路易斯的话:再这样下去,黄姐会没命的。 她的心,顷刻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害怕失去黄姐。 可是最好的大夫已经在这里了,最好的药也用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 不,她想,也许大家的思路一开始就错了,心病还须心药医! 黄姐对电影的热爱,堪称至纯至性。就像鱼儿离不开水,黄姐也离不开电影,秀峰的被焚,对黄姐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或许,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尽快帮黄姐重新建立信念…… 想着想着,闻亭丽猛然抬起头,意外发现陆世澄一直在边上静静望着她。 “需要我做什么?” 闻亭丽莫名感动,握紧他的手:“我想马上接几个人到陆公馆来。” …… 很快,曹仁秀、顾杰、小田、李镇、柯庆和玉佩玲来了,就连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月照云也赶来了。 大家聚集在房门外,无比担忧地望着房内床上的黄远山。 闻亭丽跟大伙低声交谈几句,众人微微颔首,闻亭丽回屋半蹲在黄远山的床边。 “黄姐,你看,大家都来看你了。”一开口,眼泪就模糊了她的视线,“所有人都在,没有一个舍得离开,大家都等着你醒来带我们拍电影,你知不知道,你是秀峰的主心骨,公司被烧还可以重建,你要是倒下了,秀峰就迎来了真正的灭顶之灾。” 屋内外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泣声。 玉佩玲哭得妆都花了,冲到床尾说:“黄老板,你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把我从华美挖过来,才拍完第 一部片子,你就要撂挑子吗?!我还等着你帮我量身打造下二部呢,你快给我醒来,真没想到你这样不负责任!” 梅丽莎护士刚好端着托盘从外面进来,看见这一幕,吓得忙要把玉佩玲请出去,闻亭丽却冲她直摇头。 李镇原本只是低头不语,被玉佩玲的话所触动,抬头红着眼圈说:“黄老板,那回你来苏州找我,我对你避而不见,你不惜三顾茅庐,对我拍胸脯说誓要创办一家与众不同的电影公司,我被你的志向和魄力打动,毅然辞掉报社主编的工作加入秀峰,我没看错人,《春风吹又生》《双珠》《天堂花园》…… 每一次你和闻老板都能出奇制胜,跟你们在一起做事,我李镇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现在呢?一场火就把你打垮了?你要是就这样醒不来了,我第一个瞧不起你!” 床上的黄远山依旧昏迷不醒,眼角却无声无息滑落一行泪。 闻亭丽心弦一颤,忙凑得更近一点:“我知道你能听见,黄姐,你听我说,秀峰是被一把火烧毁了。但我们秀峰人还在,我相信只要大家不走散,一切都可以重来。 大不了我们先往南走,去武汉、去重庆,再不然就去香港,高筱文去香港的时候,连个鸡蛋都不会煮。如今她那间小公司已经办得像模像样了,可见只要开了头,万事都难不倒我们。” 她抹了把眼泪:“你想想,秀峰刚成立的时候,全公司只有我和你两个人,连一个像样的办公场所都没有,再看看现在,我们身边聚集了那样多的新鲜力量,大家都等着你带我们往前走,黄姐,你听见了吗——” 突然间,路易斯惊喜地说:“她好像真的能听见,梅丽莎快过来,病人的肌张力已经不那么高了,快给她喂药。” 闻亭丽惶然退到一边。这一次,药喂下去没多久,体温就有了下降的趋势,闻亭丽喜极而泣,与大伙相拥在一起。 再过一个钟头,黄远山的情况进一步好转,闻亭丽脱离般软倒在床边的椅子上,等情绪稍平复,她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迁移事项。 公司没了,当务之急是公司员工们的生计问题。 “等到黄姐情况再稳定些,我们就动身。愿意跟我们去香港或重庆的,请举手。不愿意走的话,秀峰也绝不勉强,我会额外支付一笔遣散费。” 众人齐刷刷举手,只有编剧部经理柯庆例外。 他没好气地说:“一大家子都在乡下,拖家带口地逃难不方便,我打算回乡下避一阵,再说我对当前的战局颇有信心,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 闻亭丽不容分说从包里取出一沓银元塞给他,足有四百块之多。 “这——”柯庆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秀峰从不亏待自己人,您为公司效力这么久,这是您应得的补助,快拿着,家里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当然,将来柯先生再想创作电影剧本,欢迎您随时联系我们。”闻亭丽笑吟吟地说。 柯庆赧然点头。 陆世澄仰头望望天花板,没忍住又朝那边看去,他早说过,闻亭丽的灵魂是金灿灿的,秀峰的被焚,对她造成的打击一定不小,但她撑住了。在这方面,闻亭丽一向有着惊人的自愈能力。 邝志林看在眼里,由衷感叹:“闻小姐跟黄远山这份交情,委实让人动容。说实话,从前我多少对闻小姐有点偏见,可是后来接触多了,越发欣赏闻小姐的为人处事,她真是、真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女子。” …… 一夜之间,陆公馆成了一个临时收容所。 曹仁秀和顾杰等人刚安顿好,立刻把父母兄妹也接过来,吃晚饭时,饭桌边起码围了几十号人,弄得陆公馆嘈杂不堪。 这也没办法,眼下人心惶惶,租界毕竟相对安全些,尤其是陆公馆。 月照云等人只担心会打搅太甚,没想到陆世澄毫不介意。不仅管吃管喝,还让人把后楼的客房一一拾掇出来,以便众人当晚在陆公馆安置。 玉佩玲百忙之中不忘把闻亭丽拉到一边,打趣她:“他真是好涵养、好脾气,先前曹仁秀的姆妈不小心在书房门口吐了一地,那味道真是臭气熏天,陆世澄不但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还帮着拿毛巾递水,这种时候最见一个人的真品性了……他要不是你的男人,我非把他弄到手不可。” 闻亭丽气笑:“你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赶紧去睡一会吧,在黄姐床边守了一整晚,眼圈都熬红了。” 平时玉佩玲排场极大,吃穿用度无不考究,动辄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她却极讲义气,整晚忙前忙后,毫无怨言。 面对这群可爱的伙伴,闻亭丽心里时时荡漾着一股柔情,她同陆世澄商量究竟是去香港还是重庆,陆世澄毫不犹豫说:“香港。” “怎么说?” “香港的电影行业相对繁华些,别忘了你的《抗争》才拍到一半。”
第104章 动身前, 闻亭丽因为放心不下丁小娥等一众女工,连夜收拾了一大堆干净衣食,同陆世澄去夜校找她们。 女工夜校是秀峰当初用《春风吹又生》的票房收入所创建的, 之后「春风吹又生——女工基金会」在社会上筹集到的善款, 也都陆续投入在该校的建设中。 校方目前雇有十名年轻女教师,除了教女工读书认字之外,也负责给失业女工推荐工作,此外学校里面还建有食堂以及四十多间校舍,专供师生们吃住。 闻亭丽和陆世澄赶到时,学校基本不剩几个人了,倒是丁小娥和一位姓郑的年长女工还耽搁在宿舍里头,丁小娥正蹲在床边给郑姐喂粥。 “闻小姐, 陆先生,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可不敢乱跑,外头正打仗呢!” 闻亭丽急声问:“她们人呢?” “都走了。”丁小娥心有余悸,“这一打仗,大家都吓得到处跑, 还好没多久, 那位姓刘的女状师带着一辆大卡车来了, 说是要帮大家迁到安全的地方去。” 亚乔姐!她居然比自己来得更早。闻亭丽感动地松一口气,有亚乔姐帮着安置, 倒也不必担心女工们会流离失所了。 丁小娥担忧地指了指床上的郑姐:“没想到临上车前,郑姐突然开始咯血,刘状师怕郑姐她受不了路上的颠簸, 就先把她安置在宿舍里, 说待会找个大夫过来瞧一瞧, 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你呢?”闻亭丽握住丁小娥的手, “你怎么不走?” 丁小娥咧嘴一笑:“我不放心郑姐一个人。” 闻亭丽别过脸去,危难时刻,聪明人都顾着自己逃命,只有傻子才讲义气,可偏是这样的傻子格外可贵,让人心生敬意。 她回脸对着床上的病人轻声说:“郑姐,我们马上送你去看大夫。” 郑姐努力地把自己的脸转向床里侧,以免咳嗽的声气喷到闻亭丽的脸上。 “我这是肺痨哩,怕是治不好了,闻小姐,你们赶紧带小娥走吧,不要再管我,我已经够拖累人了。” 说话间,她愈发激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是「空隆」「空隆」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肺叶从喉咙里咳出来,伴随着这刺激神经的声响,空气里开始弥散一种奇怪的气味。 郑姐愈发惶恐,将被子拉高盖住自己的脸,陆世澄将闻亭丽和丁小娥拨开,俯身把郑姐从床上抱起来,郑姐一惊:“不行,陆先生——” 她嘴边还有带血的唾沫星子,这一动,便蹭到了陆世澄的衣襟上,陆世澄却毫不在意,对闻亭丽说:“走吧,先把她送到惠群医院。” 丁小娥还在发愣,闻亭丽却极有默契地率先帮陆世澄打开宿舍的门,一行人匆匆到了陆世澄的车前,郑姐又开始挣扎:“这怎么好意思,会把您的车弄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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