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们的音调是那样清悦高昂,仿佛蕴含着鲜活的生命力,穿透窗户向高高的蓝天飞去,闻亭丽胸中激荡,举杯一饮而尽。 往后这半个月,米歇尔再没找过她的麻烦,教导处的老师们待她也是和和气气,她每天除了上课用功,就是在礼堂里排练一些小节目。 要不是父亲还在医院里,闻亭丽最近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岁月静好”来形容。 只有一桩,不知是不是陆世澄最近太忙,校方迟迟没通知她去陆公馆领支票,闻亭丽作为一个缺钱的人,不免老在心里惦记。
第19章 这一等,就是十来天,这日大约是陆世澄终于得了空,校方通知闻亭丽下个礼拜星期五放学之后去陆公馆领奖。 闻亭丽喜滋滋应了。 傍晚回到慈心医院,陪护说:“邓院长下午来查过房。对了,还有一位姓包的先生叫你给他回电话。” 闻亭丽一脸惊喜:“院长她老人家回来了?” 上礼拜邓院长去南京开会,算起来有好几天没见到她老人家了。姓包的先生?一定是包亚明,看样子,邓院长一回来就帮她跟包律师联络好了。 她给包律师事务所打过去,电话那头是一位说话爽利的女士。 “这周四傍晚六点钟,包律师有一个钟头的空余时间,闻小姐带着合同直接到事务所来,切记别迟到。” 闻亭丽郑重记下时间。晚上趁人不注意,她悄悄到四楼去寻邓院长。 邓院长果在办公室。 “您从南京回来了?!”闻亭丽欢快地将一兜水果和宵夜搁到邓院长的手边。 邓毅被闻亭丽的笑容所感染,脸上也跟着泛起浓浓的笑意。 “包亚明已经让人联系你了吧?” “嗯。”一说到这个闻亭丽就有点紧张,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这样的名律师打交道,“正要向您请教呢,这位包大律师性子如何?同他打交道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吗?” “他跟你约的几点?” “礼拜四下午六点。” 邓毅端着茶盅想了想:“那天下午五点钟我正好要跟人到礼查饭店谈点事情,那地方离包亚明的事务所不远,要不你五点半来利查饭店,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去见包亚明。” 闻亭丽喜出望外:“有您亲自带我去,我就不用担心自己闹笑话了。” “我可从不担心你会闹笑话。”邓院长含笑摇摇头,“你啊,你是我见过的最大方的孩子。” 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接起电话:“喂,我是邓毅。” 不知对方说了句什么,邓毅马上捂住话筒看向闻亭丽,闻亭丽乖觉地告辞。 礼拜四这天,闻亭丽掐着点赶到礼查饭店,说好了五点半汇合,结果一直等到五点四十都没看到邓院长从饭店出来。 闻亭丽有些纳闷,邓院长是个心细又守时的人,莫不是被什么急事绊住了。 再等下去就赶不及去准时见包律师了,只得先行离开礼查饭店,这个变故导致她原计划晚出发十分钟,怕迟到,随手在路旁叫了一辆黄包车。 坐上车没多久,就听身后的街角发出“砰”的一声怪声,乍听之下,像是除夕的爆竹响,可是传到闻亭丽的耳里,却让她浑身一僵。 枪响! 绝不会错,前不久,她才在黄金戏院的后楼近距离听见过这声音。 她紧张地抓住车篷:“师傅,你听见了吗?” “什么?”车夫一脸茫然,正当这时,一辆汽车呼啸着从她们身边擦过。 闻亭丽正如惊弓之鸟,下意识一回头,恰巧那车的窗户开着,后座上坐着的人竟是邝志林。 邝先生也正扭头望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眉毛微抬,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不等她看清楚,这车就飞驰着消失在街头。 “那边出什么事了?”黄包车师傅伸长脖子张望一晌,终于有点慌了,抬起车把就要跑开,闻亭丽却突然从车上跳下来,不顾师傅诧异的目光,转身朝出事的方向跑去。 街上早已大乱,人群惊叫着四散逃开,还有一小撮不怕死的,同闻亭丽一样,一径朝礼查饭店跑。 “吓人呐,礼查饭店大堂地上全是血。”闻亭丽听在耳里,心脏愈发狂跳不已,卯足了劲逆着人流向前跑,一边跑,一边紧张地用目光在路边搜索,可她始终没能在人堆里发现邓院长的踪影。 好不容易挤到礼查饭店门口,就见大堂里聚满了黑衣巡捕,忽听一阵低嚷声,巡捕们用担架抬着一个人出来了:“快让开!别挡路!” 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闻亭丽拼命踮起脚向前看,可惜担架上的人从头到脚被一件黑色大衣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颠踬间,一只戴着腕表的手从担架上滑落下来。 闻亭丽额角一跳。邓院长! 那是邓院长的手表! 警察很快将那人抬上了一辆车,她满心惶然向前追去,却被一根质硬的的物件重重抵住肩膀。 “退开!这地方要进行搜查!” 闻亭丽被警棍推得一个趔趄,双眼却死死盯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明明在盛夏,牙齿却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战,只听周围的行人议论纷纷。 “中枪的人究竟是男是女?” “我听饭店的印度门房说,是位老太太,听说模样还挺体面的。” 闻亭丽如梦初醒,这附近最近的一家医院就是圣玛丽医院,假如她马上召一辆黄包车追到圣玛丽医院,说不定能打听到点什么,正要找寻黄包车,猛不防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短发,眼神清亮而敏锐,身板挺拔,站在人堆里,有一种如竹如松的气度。 因着这份独特的气质,闻亭丽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前不久,她在邓院长的办公室见过这女子,她听见院长叫这人“成英。” 成英死死盯着汽车远去的方向,那惨白的面色,表明她也正处在极大的惊怒中,但成英显然非常警醒,不等警察问到近前,便镇定自如退出人堆,改随另一拨行人疾步朝对街走过来。 可就在这时候,她撞上了闻亭丽的视线,先是一愕,随即盯着她上下打量,看这样子,她也认出了闻亭丽。 闻亭丽的脑子和心一样混乱,直觉告诉她,成英跟邓院长的关系不一般,但在这种特殊的境地里,她根本无法判断成英究竟是敌还是友,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不露声色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再瞟过去,成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潮里。 对街,警察已经开始盘问行人了,闻亭丽只得退到另一个街角,街上人太多,她费了许多工夫才召到一辆黄包车。 赶到圣玛丽医院,急诊室里却异常清净,楼上楼下跑了几趟,既不见警察的踪影,也不见闻讯赶来的报界人士。 闻亭丽一无所获,只得又赶回慈心医院。往日为了避人耳目,她总是要捱到九点以后再去寻邓院长,但这次,她一回来就直奔四楼。 院长办公室的门紧锁着,闻亭丽“笃笃笃”敲着门。 她多么希望,房门里能像往常一样响起那声慈蔼的“请进”。 今晚,房内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她杵在门口,胸口像铅块一样沉沉坠着,忽想起汤普生大夫,忙下楼去办公室找他。 谁知又扑了空,护士说,汤普生两个小时前就走了,接班的夜班大夫边打呵欠边写病志,那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委实看不出有异。 闻亭丽开始安慰自己,或许中枪的并不是邓院长,不然慈心医院的医护人员早该炸开锅了。 当晚,她照旧在病房里的陪床上睡觉,半梦半醒间,忽被人轻轻推搡了一下,她惊醒,见是一位面熟的护士,这人姓刘,是内科病房的护士长,为人很和善,平时总是笑呵呵的。 此时的刘护士长却是满面忧色,看她醒了,低声说:“小闻,跟我来,外头有人找你。” 出来看,闻亭丽一呆,竟是成英。成英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含笑向她走近:“闻小姐,还记得我吗?我们在邓院长的办公室见过的,有位长辈受了伤,特让我带你去见她一面。” 闻亭丽的心一阵狂跳,因为她一眼就认出成英手里的公文包正是邓院长总提着的那个,包身已经很旧了,邓院长却老舍不得换。 长辈?难不成她说的是邓院长。刘护士长在旁做介绍:“厉女士是济世私立医院的外科大夫,她跟邓院长是老朋友了,我们医院许多人都认识她,去一趟吧,没关系的。” 原来她姓厉。 “忘记作自我介绍了,我姓厉,全名厉成英。” 闻亭丽立刻决定暂时放下戒心,不为别的,只为她曾亲耳听过邓院长称呼成英“奇女子”,而且,刘护士长要不是跟厉成英也有着极深的交情,是绝不可能深夜把这人领进病房的,在内科病房住了这么久,她对刘护士长的为人很了解,能被邓院长和刘护士长同时信赖的人,绝不可能会是坏人。 她忙对厉成英点点头,回病房匆匆向陪护交代一句,出来同厉成英上了一辆车。 路上,两人一句话都未说。厉成英拧眉默然想着事情。闻亭丽一颗心七上八下,也没心思聊天。 车停了,外头却不是某家医院,而是一幢半旧的三层小洋楼。 厉成英下车揿响门铃,立即有人开了门。 夜太黑,看不清周围的景致,穿过前庭花园,就看见明亮的客厅里有个人在来回踱步,这人年约四五十岁,花白头发,络腮胡,鼻梁上戴一副金丝眼镜。 闻亭丽一下子就认出他是大名鼎鼎的包亚明律师,因为她不止一次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此外,窗前还站着一位高个头的中年女子。 听到门响,两个人警惕地转头。 厉成英领着闻亭丽入内:“这位是包亚明律师,邓院长之前应该已经向你介绍过他。那位是立明出版社的陈编辑,你可以叫她陈女士。” “你好。”陈女士主动过来跟闻亭丽握手,“经常听邓院长提起你。” 包亚明却留在原地戒备地打量闻亭丽,他的眼睛锐利如鹰隼,似能一眼看透人心:“闻小姐,下午你明明约了来律师事务所见我,为何六点钟你没有来赴约,反而出现在礼查饭店门口?” “老包,现在可不是在法庭上,你这样会吓到小闻的,小闻,你先坐下喝口水。” 闻亭丽焦急地环顾四周:“邓院长在哪里?” 厉成英拉着闻亭丽在沙发上坐下,低头默了好一会,沙声说:“邓院长现在在仁济医院抢救,目前还未度过危险期。” 闻亭丽浑身一震:“下午中枪的真是她老人家?!” 厉成英面色灰败:“是,只是刺杀邓院长的凶徒还未抓到。我们找你来,就是想向你打听今天下午的情况。” 闻亭丽压下汹涌的泪意,尽可能用镇静的语气说:“星期三晚上我去找邓院长,她要我当天先去礼查饭店等她,到时候她带我一起去找包律师,可我等到五点四十也没见到她老人家,怕迟到,我就先走了,走出去没多远,就听到了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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