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 想起昨晚的事,赶忙掀被下床, 跑到盥洗室对着镜子一照, 大约是昨晚治疗得够及时的缘故,脖子上的疹子已经消下去一大半。 她轻吁一口气,听见外面有人在低声说话,原来是陆家的随从。 她打开门。 “吵到闻小姐了吗?” 闻亭丽莞尔:“不是, 我自己醒来的,你们昨天一晚上都在这里吗?” “陆小先生担心夜里有什么危险,让我们整晚候在闻小姐门外, 对了,这是闻小姐的换洗衣裳,昨天实在太晚了,陆小先生怕打搅贵府的周嫂和小小姐休息, 特意等到今早才让人去贵府取来。” 闻亭丽接过那包衣裳,却久久没说话, 随从们只当她拘谨, 笑道:“闻小姐不必拘束, 陆先生一向知礼, 闻小姐又曾帮过陆小先生的大忙, 如今闻小姐生急病, 陆先生自当万分用心。” 闻亭丽笑容微滞, 等等, 她不喜欢这个说法, 这一切才不是因为“她帮过陆世澄的大忙”,陆世澄是因为对她—— 她细看这两人的相貌,好像在陆公馆看见过他们,但从二人并未被派到她家附近守护这一点来看,他们显然不能算是陆世澄的心腹。 不过她还是充满感激地说:“我什么都不缺了,两位大哥快请去休息吧。” “邝先生已经派人来接我们的班了,陆小先生这方面从来没话讲。” 闻亭丽佯装不经意发问:“陆先生对人总是这样好吗?” “那当然。”那人非常健谈,他指了指身边的同伴,“上回我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肠炎,陆小先生特地安排了一间单独的病房给他治病,听说老高的母亲担心儿子,还把老太太从无锡接来上海住了些日子,之后安排老太太的食宿,也是要多细致有多细致……别看陆小先生年轻,在为人处世这一方面,陆家上下无有不服气的。” 闻亭丽望着那位五大三粗的高姓随从,有点笑不出来了。 回屋关上门,闻亭丽一边换衣裳,一边暗自琢磨。关于陆世澄待人礼貌周到这件事,早在第一次跟他打交道时她就已经十分清楚了。 一个有着成熟人格的男子,绝不可能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在外人面前那样好,在对待自己人时只会更好,因此在听到随从那番话时,她并不如何惊讶。 但她心灵深处仍然有点小小的失落,至少,陆世澄的这份用心和周到,并不仅仅只用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陆世澄昨夜写给她的那张纸条,纸面已经有些皱了,但纸条上的字迹却是那样清晰,陆世澄的表达方式永远是那样简洁有效。 她本该充满甜蜜,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他们之间还少了点什么。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亲口对她表白过,这一想,那人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上回我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肠炎,陆小先生也是……”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会不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或许,陆世澄买来她最喜欢吃的零食堆成小山放在她的房间,不是为了讨她欢心,只是为了回报她的救命之恩。 他耐着性子教导小桃子认字,不是为了取悦她的家人,只是为了酬谢她这段时日不眠不休的照顾。 他照着她的喜好帮她买来这些随身物品,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的情愫,只是看在她曾专门帮他买过寝衣的份上。 这些想法依次钻进闻亭丽的脑海。 他对身边的亲信都如此亲厚,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只会加倍用心,用心到让她产生误会的地步。 她不确定陆世澄是否察觉到了两人相处时那些微妙的暗潮,纵算他察觉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将其归因于两人在一个空间里相处久了产生的错觉? 事实上,在此之前,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处在一个奇怪的状态,他再三关照她,屡屡对她施以援手,但每当她要往那方面想时,他都会用一种清醒而克制的态度与她拉开距离。 她猜自己对陆世澄是有吸引力的,只因陆家的环境太复杂,才令他不敢轻易对人交出自己的信任,因此,她主动地迈出了那一步,然而,那晚在陶陶居,她一直等到十点钟也没能等到他来赴约。 他爽约了。 他至今欠她一个解释。 尽管从后来的事得知,陆世澄的爽约跟他遇险有关,但只要他没有亲口向她解释清楚缘由,两人之间便仍像云山雾罩似的,始终隔着一层什么,况且那一晚他赴约也不见得是为了情愫的冲动,说不定只是要当面同她把话说清楚呢。 细一想,陆世澄对她的态度明显发生转变是在那晚遇险之后。 那一劫,让他从此把她当作可以托付信赖的人。 她现在心里很糊涂,他究竟是把她当作恩人在进行特殊关照,还是出于感激才对她产生一种别样的情感?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她内心所能接受的! 她的爱人,必须臣服于她本身的魅力,欣赏她,迷恋她,追逐她,包容她,喜欢她的优点,也接受她的缺点,但凡两人的情愫里掺杂了其他的因素,在她心里就称不上是爱情。 不行,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地跟陆世澄相处了,她得尽快把他的想法弄明白,不然她只会在一种混沌的情境下越陷越深,最迟今天,她要听他“亲口”说清楚自己对她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个生性洒脱的人,在心里拿定主意之后,便不再自寻烦恼,拾掇一番就去要找陆世澄,一出去就撞见了邝志林,邝志林正在走廊上向她的管床医生打听她的病情。 “闻小姐好些了吗?”邝志林立即走近。 闻亭丽笑道:“好多了,多谢邝先生挂怀。” 这时,邝志林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两位随从,打开盒盖,里头装着两大笼刚买来的生煎馒头。 “这是澄少爷给你们买的。” 瞧,陆世澄对自己人果然好得没话说。再看到那位乐呵呵接过食盒的高姓随从,闻亭丽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她在邝志林的陪伴下到后楼探视陆世澄。 到门口往里一看,陆世澄坐在床边的轮椅上,大夫正在为他更换额头上的白纱布。 “闻小姐来了。”邝志林含笑敲门。 陆世澄忙朝门口看过来,那位大夫也扭头说:“唔,闻小姐比昨夜看着好多了。” 闻亭丽笑着走进去,陆世澄背光而坐,身上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病号服,整个人却那样干净漂亮,只是短发未经修剪显得有点凌乱,几处伤口也太过触目惊心。 她移目看向他的脸,意外发现陆世澄也在细致地端详她,他俨然在估量她的病情是否有好转,目光先是落在她的脖颈上,继而挪到她的脸上。 出其不意地,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碰了。闻亭丽直视着那两泓宛如潭水的眸光。 邝志林看在眼里,微笑着吩咐随从:“可以把早餐端进来了。” 房中的人默契地集体退了出去。 闻亭丽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她得用一种极其自然的,不露痕迹的方式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能太直接,那样会显得她心急。也不能太露骨,那会连她自己也会无地自容。 由于她只顾着低头思索,短短几步路,走得异常地慢。 陆世澄看在眼里,心里有点疑惑,她很少如此无精打采,难道是因为昨晚没睡好么。不等她走到面前,便撑着轮椅的扶手主动站了起来。 他这一起身,闻亭丽便知他的身体状况好了不少,因为他的身躯很稳,不再像前些日子一站起来就摇摇晃晃。 但她还是下意识上前扶住了他。 “还疼吗?”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陆世澄本来像是要摇头的,突然间,又望着她点点头。 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肋骨。他这里,还是很疼。 闻亭丽却因为低着头没有看到陆世澄这动作,她正忙着懊悔自己刚才的忘形,在不确定陆世澄的态度之前,两人这又算是什么呢。 她迅速抽回手,矜持地坐到他对面。 这下陆世澄心里更困惑了,谛视她片刻,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把桌上的点心一碟又一碟堆到闻亭丽的手边。 眼看东西一股脑全被推到自己这边,闻亭丽绷不住笑起来:“我哪吃得了这样多?!” 陆世澄却顺势将那碗冒着热气的清粥也推到她面前。 闻亭丽轻咳一声说:“昨日突然令人买那么多露斐尼的曲奇,是因为陆先生知道我爱吃那个?陆先生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这样好么?” 最后两句话,她的声音像风吹散了似的,一下子低下去,低到近乎耳语。 但她相信陆世澄能听见。 一刹那间,房间里变得针落可闻。陆世澄本就有哑疾,但此时此刻,他比平日还要安静许多,安静到连他身遭的空气都似凝固住了。 陆世澄的确听见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有多快。 闻亭丽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要回答清楚这个问题,陆世澄就得直面自己的心意。不容回避,也不容敷衍。 他——应该能想清楚自己究竟对她是怎么回事吧?不,凭他的那份聪明,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果然,她感觉他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腮边,这使得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但她倔强地定在那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光睹见陆世澄似乎转头望着窗外笑了下,忍不住抬眸,就见陆世澄用一种极其认真的神气看着她,而后,他正色取出口袋里的钢笔。 闻亭丽顿觉浑身的鲜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脑子里,不只为他没有回避她的问题,也为他此刻异常郑重的表情。 她眼睁睁看着他将笔尖触上本子,眼睁睁看到黑色的洋墨从笔尖流到白纸上。 她的心已经不能用快和乱来形容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46章 偏在这时, 有人在门口“笃笃笃”敲门,那声音突兀而急促,猝然打断了笔尖的流动。 闻亭丽骇得轻咳一声, 陆世澄皱眉看向门口,房门未关, 只听那人外头小声而急切地说:“陆先生, 工商协会会长和震林药业的刘老板打电话说要来医院探望陆先生。” 闻亭丽一震,外界怎会得知陆世澄在此住院的消息?陆家在这方面可是一向密不透风…… 陆世澄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扭头看向身旁的高几,随手翻出下面的一大叠报纸, 最上面那份报纸的标题是: 【南洋茂荣陆家陆鸿隽老先生之长孙陆世澄公子因重伤入院。】 不仅这一份,茶几上的其他报纸也有差不多的新闻标题,看样子陆世澄今早一直在调查这件事, 邝志林也在门外敲门,对陆世澄汇报说:“我已经按照陆先生先前的吩咐回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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