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装模作样地坐在太师椅上,用唾沫沾湿手指,翻一页唐诗选集,点:“《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就背这首吧。” 这首诗十月里祝青青就教过方廷玉,当时他背得很好。 没想到现在他却开始胡诌—— “北风卷地白草折,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一枝红杏出墙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二叔“噗”地喷出一口茶。 二婶正在看方廷玉写的大字,眉头一拧:“这是什么?别说写得怎么样了,摹都摹错了——鹬蚌相争的鹬,哪个老师教你这么写的?” 祝青青眉毛一蹙,察觉到了不对。 方廷玉写的每一张大字她都看过,凡是不好的,她都命他重新抄过,写坏的也都当即扔到炭火盆里烧掉了。 她用余光去瞟方廷玉,方廷玉一脸无赖般的坦荡,大大咧咧地说:“我早说过了,我就不是学这些的料。” 二婶把大字拍到桌上,冷笑道:“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好好教的老师——我看是咱们青姑娘在铺子里跟海棠玩野了心,没把心思放到好好教少爷身上吧。” 祝青青的心“咯噔”一下。 自从奶奶去世后,二婶便每天都想方设法地挑自己的错,如今终于让她抓到一个大把柄,她又怎会轻易放过? 果然,二婶接着说:“这就叫不守本分。这样吧,去老铺里当学徒是老太太在世时答应你的,我也不敢违逆。但还是要帮你收收心,马上就过年了,老铺里也在盘点生意,人多手杂,用不着你。你就先在家待着,没我的许可,不准出大门。” 她被禁足了。 考完学问,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去。方廷玉也不等祝青青,自顾自大步流星地走。祝青青小跑几步,在回廊的拐角追上他:“方廷玉!” 方廷玉停步回头,一脸冷淡:“干什么?”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这首诗,你十月里明明背得滚瓜烂熟。” “都这么久了,忘了,不行吗?” “你的每张大字我都检查过,不可能出错。” “话别说得这么满,你当自己是千手观音啊?” 祝青青一咬嘴唇:“你就是故意的,你现在和你二叔二婶一条心,存心要刁难我、欺负我。” 方廷玉“扑哧”一笑:“是又怎么样?我们才是骨肉至亲,当然一条心了。不和他们一条心,还和你这个外人一条心不成?” 他无耻得坦荡荡,祝青青气到发愣。 方廷玉突然凑过来,拇指在她腮上一揩:“哟,哭啦,你不是挺伶牙俐齿的吗?也有被气哭的时候?实话告诉你吧,以前我都是看在奶奶的份上才跟你虚与委蛇。什么唐诗宋词的,我背得烦都烦死了。现在奶奶不在了,我也懒得装了。我就这样,你要是受不了,趁早滚蛋。” 祝青青独自去佛堂。 自从老太太去世后,她来佛堂的次数越来越密。每次被二婶刁难,抑或是被方廷玉欺负,她都会来佛堂,跪在蒲团上和奶奶倾诉一番。 “奶奶,自从你走后,小宝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以前虽然看上去是个顽劣的小霸王,但心肠是软的。 “可现在他变得跟二老爷一样浑蛋,跟二奶奶一样刻薄。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不在乎他对我怎么样,我只是不想辜负您对我的嘱托。您说过要我好好看着他,教好他,可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说着,她心里越发委屈,垂下头,眼泪“吧嗒吧嗒”落在蒲团上,洇湿了一片。 她不知道,此时有人正站在佛堂门外,透过门缝偷偷看她。 是方廷玉。 从方廷玉的视线看过去,她跪在蒲团上,缩成小小一团,垂着颈子,看上去可怜得就像秋风乍起时荷塘里的最后一枝莲,凄凉,伶仃。 而让她如此可怜的那个人,正是他。 他是故意的。 老太太去世前和祝青青私下里约定,只要觉得时机成熟了,祝青青便随时都可以离开方家。为了保证她能顺利离开,不受卖身契的牵绊,老太太亲笔写了一封信,信里说明约定,只要祝青青拿出这封信就可以走。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私密约定,但祝青青不知道,这封信方廷玉已经看过了。 有一天,方廷玉的墨锭用完了,跑去祝青青的房间找,在抽屉匣子里看到了这封信。 拿着那封信,他心里很难过。 祝青青来方家两年半,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她是“革命同志”,两个人保守着共同的秘密,自己是她唯一的保护人。没想到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祝青青信任的另有其人。对她而言,自己不过是个筹码。 于是他开始疏远祝青青,半是因为赌气,半是为了她。 奶奶已死,她随时都可以走。可她为什么不走呢?无非是为了对奶奶的承诺罢了。奶奶对她好,所以她要投桃报李,帮奶奶“教好”自己。了却了这桩心事,她就可以无债一身轻地离开方家,去奔赴自己的广阔天地,自己梦里的巴黎。 好,既然她想走,那他就推她一把。 让她知道,自己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彻底伤透她的心,磨光她的耐性,逼她拿出那封信。 甚至前两天二叔请他喝酒,套他的话,问他如今对祝青青的看法时,他也故意说:“烦死了,黄毛丫头天天装老先生,我巴不得她赶紧滚。” 站在佛堂外,他最后看了祝青青一眼,转身要走,却又听见她的话。 她说:“您放心,就算再难,不教好他,我绝不会离开。” 方廷玉苦笑,在她心里,自己到底不过是奶奶的一件“遗物”。 祝青青从佛堂出来,迎面撞上丫鬟。丫鬟手里拿着一封帖子:“青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叫我好找。岳家大老爷的帖子,说要请你过府清谈。” 是岳汀兰的父亲岳濯缨。 他怎么会给自己下帖子? 祝青青片刻就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前两天岳汀兰来方家找自己玩,见自己每天只能待在家里,怪可怜的,就自告奋勇说有办法让她出门,让她耐心地等两天。想必这就是岳汀兰的办法了,让父亲出马,邀自己去岳家做客。 岳濯缨是二婶的亲哥哥,二婶对这个亲哥哥又敬又怕,当然不敢驳他的面子。 祝青青拿着帖子去向二婶请假,果然,二婶虽然一脸愤恨的表情,但嘴上还是不情不愿地说:“早去早回,别在外面野到大半夜。” 岳家的马车早已在外面候着,祝青青一上马车,钻进轿厢里,就看见岳汀兰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怎么样?我说两天就两天。” 马蹄声嘚嘚,朝岳家奔去。 虽然岳濯缨是个帮祝青青出门的幌子,但岳濯缨要见祝青青也是真的。 那年在岳家废园排戏,岳濯缨就听过祝青青的名字,还托岳汀兰问过她,为什么只知《渔父》不知《离娄》。 后来,方廷玉去县中读书,岳濯缨是他的国文老师,还托他送了一本《孟子》给祝青青。扉页上题词:赠青青小友。 两个人可以说是神交已久,但从未真正说过话。有限的几次见面,一次是老太太病时岳濯缨去瞧病,一次是岳濯缨来参加老太太的葬礼,都没能单独说上话。 这次,终于有机会清谈了。 岳濯缨在书房等她。祝青青跟着岳汀兰来到书房,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清瘦斯文的中年人,穿着牙色长袍,坐在榻上的案几后闭眼小憩。案几上的博山炉里燃着檀香,和黄花梨屏风散发出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清雅绵长。 祝青青好奇地打量着书房里的陈设。 书房不大,陈设也简单,简单却不俗气,一张榻,一张案几,一张屏风,一面书架,一面博古架而已。 徽州家宅与家具皆重视雕工,家宅砖雕细致,家具多是花纹繁复的明代样式,看上去富贵逼人。但岳濯缨的书房则不同,朴而简,天然去雕饰,又不是寻常穷人家的粗简,而是自有一番精致在里面,让祝青青想起《红楼梦》里探春的那句“朴而不俗,直而不拙”。 博古架上放着一架小琴,祝青青好奇地伸手去摸,不小心弄出了声音,正惊慌,就听见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问:“会弹?” 岳濯缨醒了。 祝青青老实回答:“谈不上,学过两天,只会弹《梅花三弄》和《广陵散》。” 岳濯缨笑了:“你这个年纪,会弹这些已经算不错了,现在很少有人家还教女儿弹这种古物。汀兰说你家原是北方,想来你父亲应该也是个文人雅士。” 祝青青点点头:“嗯,他跟您有点像,也喜欢古物,会作诗弹琴票戏。但他跟您也不完全一样,他只爱中国文化里风花雪月的那一部分,讨厌孔孟二圣,推崇老庄,最喜欢魏晋的嵇康和刘伶……” 岳濯缨感叹:“难怪你只知道《渔父》,不知道《离娄》,弹琴也学的是《梅花三弄》和《广陵散》这样的魏晋曲子。你父亲是个妙人,可惜我无缘得见。” 一进书房,她就觉得岳濯缨像父亲,现在通过谈论父亲,她对岳濯缨的感觉越发亲近起来,便壮起胆子问:“书房里的家具都是您亲手做的吗?” 岳濯缨惊讶:“你怎么知道?” “猜的。中国木匠固然手艺精巧,但大多只是匠人,没有这样高雅的趣味。” 岳濯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没想到你还懂家具。” “我父亲最爱杂学旁收,乱七八糟地教了我很多无用的知识。” 祝青青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忙把手里的匣子递给岳濯缨:“这是我夏天自己焙的荷花茶,用的是《浮生六记》里芸娘的法子,请您品尝一下。手艺拙劣,请多包涵。” 岳濯缨打开匣子,匣子里另有两个巴掌大小的锦囊,一粉一绿,绣着荷花,拉开囊口凑近一嗅,茶香混着荷花香气扑鼻,清新淡雅。 他对祝青青道了一声谢:“多谢你费心——听汀兰说,你现在在方家老铺里做学徒?” 祝青青点头。 岳濯缨长叹一声:“你这样灵秀的女孩,何苦去染铜臭气?” 祝青青低下头,轻声说:“我没有别的办法。” 和岳濯缨谈了一会儿诗词,岳濯缨便让她去找汀兰和锦鳞两兄妹玩。 岳锦鳞玩不了复杂的游戏,祝青青和岳汀兰只好陪他玩最简单的猜瓜子。岳锦鳞老是猜错,岳汀兰也不让他,两兄妹你争我吵地闹成一团,还要祝青青从中调和。 突然,听到一声咳嗽,祝青青扭过头去,见二婶正站在门外。 意外的是,二婶倒没有阴阳怪气,只是不停地打量着自己,眼睛里还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我回娘家看看,你们继续玩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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