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一天,岳家派人捎口信给祝青青,说是岳濯缨请她过府清谈。 祝青青有些纳闷,岳濯缨是个古意盎然的细致文人,往常请她去,总会写帖子,怎么这次没有帖子,只有口信? 但她还是跟着来人去了。 方廷玉正在午睡,祝青青走之前嘱咐丫鬟,告诉方廷玉,自己去了岳家。 方廷玉醒来的时候,祝青青还没回家。 她最近跑岳家跑得勤,方廷玉也不在意,自己上西花厅绣楼去温书。 正做着数学题,听到楼下有人喊自己。推窗,楼下是岳汀兰,手里举着两个平安符:“我刚从山上拜佛下来,求了两个平安符,一个给你,一个给青青。” 方廷玉下楼来接了平安符,只拿了自己那个:“青青现在就在你家呢,你自己去给她吧。” 岳汀兰纳闷:“她在我家做什么?” 方廷玉惊奇:“不是你爹派人请她过去的吗?” 岳汀兰好笑:“怎么可能,我爹今天和一帮老同学约好了,一起去郊外赏白雪红梅雅集。一大早我出门,他也出门了,哪有时间见青青?” 岳濯缨不在家?那是谁把青青叫去的? 方廷玉直觉不对,抓起岳汀兰的手:“走,去你们家!” 他骑着自行车带上岳汀兰直奔岳家,到了之后一问,果然,岳濯缨一大早出门去郊外雅集,到现在也没回来。 又问青青在哪里,丫鬟回答说,吃过午饭后青姑娘确实来了,一直在东厢房陪锦鳞少爷玩,现在八成还在呢。 方廷玉直奔东厢房。东厢房的大门紧闭着,方廷玉直接一脚踹开,便听见岳汀兰一声尖叫。 岳锦鳞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额头上一个大洞正在汩汩地冒血。 房间里家具凌乱,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恶斗。 而却不知道祝青青去了哪里。 方廷玉这才发现地上有几处血迹,斑斑点点延伸至门外。他的心一紧,扭头吩咐岳汀兰:“去找大夫,再派人去郊外给你爹带话,说家里出事了,让他赶紧回来。” 说完,他自己沿着血迹去找祝青青。 血迹一直延伸到废园里,最后,方廷玉在假山洞里找到了祝青青。 她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头发凌乱,血浸透了衣裙,整个人瑟瑟发抖。见有人来,她抬起头,眼神惊惧,发现是方廷玉后,眼睛一亮,瞬间又暗了下去。 方廷玉心一紧,鼻子一酸,走过去蹲下握住她的手:“别怕,是我……怎么回事?” 祝青青简短地回答:“中午岳家去了人,说岳伯伯要见我。到岳家后,又告诉我岳伯伯有事外出了,让我先去找锦鳞少爷玩。正玩着猜瓜子,他突然不对劲,扑过来要亲我……我随手抓了一块砚台打他,我跑到废园里想爬墙出去。可是爬到一半踩空摔了下来,小腿受了伤……怎么办?我杀人了。” 她惊慌无助,就算平日再狡黠聪敏,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罢了。 方廷玉一咬牙:“别怕,有我呢,跟我来。” 他从袖子上扯下一块布,帮祝青青包扎好小腿上的伤口,再把她背在身上:“你抱紧我,我背你爬出去。” 祝青青趴在他的背上,双手绕过他的颈子,牢牢地搂住他,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骤然起风,一地枯叶被卷起来。方廷玉一只脚踩住假山石,伸手去扒住墙,背着祝青青费力地往墙头爬。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爬出岳家,好在刚才没有骑自行车进去,而是把车扔在了大门外。方廷玉叮嘱祝青青躲在大树后等他,自己跑去捡自行车。 走了没片刻他就骑着车回来了,祝青青跳上车去,方廷玉猛地一踩脚踏板,铆足力气往渔梁码头的方向骑。 逆着风,骑得费劲,他一边骑,一边大声对祝青青说:“你在徽州待不下去了,我送你去渔梁码头,我同学的父亲在那里有十几条船,你从那里坐船走,随便你去哪里……” 骑到一半,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冬雨寒冷入骨,到渔梁码头时,两个人都已经湿透了,打着冷战。 方廷玉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牵着她的手就往船上跑:“你先躲在船舱里,我回一趟家给你弄点盘缠。” 把祝青青塞进船舱后,没等喘匀一口气,他又跨上自行车往家里骑。 必须争分夺秒,赶在事发之前送祝青青离开徽州! 好在回到家时一切都还正常,方廷玉直奔自己的卧室,一通翻箱倒柜,翻出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从小到大的压岁钱、亲戚们送的值钱的礼物和奶奶的赏赐…… 把这些统统扫进一个盒子里后,他又跑到祝青青房里,从箱笼里随便抓了几件衣服出来,打了个包袱,把盒子也塞进去,护在怀里,转身就往外跑。 等他再来到渔梁码头时,已近天黑。 或许是因为风雨天,所以暮色来得早。大雨倾盆,打在新安江江面上,打在船篷上,听着惊心动魄,像追捕声。船被风雨吹得摇摇晃晃,舱里挂着的煤油灯也跟着晃来晃去。昏黄的灯光里,祝青青和方廷玉神色凄惨地相对。 方廷玉把包袱塞到祝青青怀里,那包袱他在来的路上一直护在怀里,又弓着背骑车,竟然没被雨水打湿多少。 方廷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惨淡地笑道:“原本以为,和你分别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蓦地想起今年春天,奶奶还在,一切尚好时,祝青青教他读柳屯田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为什么呢?为什么分别总在凄风冷雨里? 他连好好地送一送她都不行。 方廷玉深深地看着她,想把她的样子刻进心里。 最后,他说:“你保重。” 方廷玉回到家时,已东窗事发。岳家的人把方家围住,岳家老三站在方家大门口,叫喊着让方家把祝青青给交出来。 “你们家祝青青去了我家一趟,我们家锦鳞就死了。不找她算账找谁?” 二叔二婶站在门里,二叔唯唯诺诺地赔着笑:“这话怎么说的,大家都是亲戚……” 有人眼尖,看见方廷玉,喊道:“方廷玉回来了!快说,你把祝青青藏哪儿去了?” 方廷玉挺直腰背,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大门口,傲然地环视一周,说:“关祝青青什么事?你家少爷是我打死的,要偿命找我。” 众人一片哗然。 二叔急得团团转,走过来拉方廷玉的袖子:“你个小王八蛋说什么昏话,祝青青呢?把她交出来这件事儿不就了了?” 方廷玉冷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杀了人,与她有什么相干?要私刑、要送官,随便你们。” 他不愿多说的傲慢态度惹怒了岳家人,岳老三冲上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你个小杀人犯还挺横!方家人了不起?方家人杀了人不用偿命?” 方廷玉一声不吭地擦掉嘴角的血。徽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方廷玉打架厉害从无败绩,所以才得了“徽州小霸王”这个诨号。岳老三本来心里还发怯,见他不还手,胆子也大起来,顺手拔下大门上的门闩就要大开杀戒。 他比方廷玉大不了几岁,这两年没少吃方廷玉的亏,被方廷玉打得跪地求饶过。就冲这一点,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他也要报复回来。 二叔吓得魂飞魄散,扯着嗓子喊家丁:“你们都是死的啊?!就看着别人这么打少爷?” 方家家丁这才如梦初醒,一拥而上,去抢岳老三手里的门闩。 见方家上了家丁,来闹事的岳家人也被惹怒了,蜂拥上去,两家人缠斗成一团。 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只听见一声嘶哑的叫喊:“都住手!” 众人扭头,循声望去,一个瘦骨伶仃的身影站在不远处。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她的脸,是祝青青。她浑身湿透了,衣角有水不断滴落到地上,头发紧贴在脸上,冻得铁青的脸也擦破了皮,狼狈不堪。 她直朝方廷玉奔过来,一把抱住他,扭头对岳老三喊:“是我杀的人,和方廷玉无关。要打要杀要报官,都冲我来!” 方廷玉咬牙切齿:“你傻啊,你回来干什么?”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黑夜,照亮她“我心如铁”的一张脸。祝青青紧紧抱着他不肯撒手,满身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一直冷到骨子里。 她眼神坚定,斩钉截铁地说:“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要坐牢也一起坐。我不能抛下你一个。” 方廷玉被她的眼神震慑住,半晌,喃喃道:“好,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要坐牢也一起坐。” 他反手抱紧了祝青青。 两个人就这样紧紧相拥坐在地上,被众人围着。 岳老三被气笑:“哟,小鸳鸯演戏给我们看呢?不管你们谁杀的人,杀人偿命,谁也别想跑!” 方廷玉和祝青青都不再吭声,二叔也没有办法,只能赔着笑脸团团转。一向话多尖刻的二婶也像失了魂似的,紧闭着嘴,扶门站着。 岳家人嚷嚷着,意见不统一,有说要扭送两个人去府衙见官的,有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见什么官干脆一命赔一命完了的……方家家族里的男人们听说了这件事,也赶来为自家人助阵。方家大门外人越围越多,众人吵成一团。 岳汀兰的出现扭转了乱成一团的局面,她扯着嗓子喊:“别吵了!我哥没有死!刚才醒转过来了!” 片刻的沉默后,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祝青青和方廷玉抱紧了彼此,悬着的一颗心微微下落。 太好了,岳锦鳞没有死,祝青青不是杀人犯。但岳老三不肯轻易放过他们:“那又怎么样?没死是我们锦鳞运气好,这个小贱人行凶总是真的吧?我看就应该把她送官,让她在牢里蹲两年,看她还敢不敢使坏心!” 岳家人里不乏应和这个建议的。这时,一直沉默的二婶突然开口打圆场:“大家都是亲戚,以后还要走动的,何必闹成这样呢?我有个主意,折中一下。” 岳老三示意家人们安静,听二婶讲。二婶清清嗓子:“是这么回事——青青打人固然是事实,但其中缘由我们也不知道,或许是锦鳞的过错呢?咱们也都知道,锦鳞天生不太聪明。我想着,不如给青青一个机会,锦鳞年纪也大了,总要有个人伺候他,不如让青青跟着锦鳞,以后做太太也好,做姨奶奶也罢,就当是她将功赎罪……” 这个提议一出,瞬间炸开了锅。人人都知道,方家这个青姑娘是落难千金,机敏聪慧,满腹诗书,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去年秋天方家老铺开始卖一种荷花茶,颇受城里文人雅士和达官贵人们的喜欢,是金秋最受欢迎的送礼佳品。声名传出徽州,连隔壁宣城和安庆府都有人专门要带这种茶回去送人。而想出这种荷花茶的,就是祝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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