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前的白玉兰开了又谢,不知不觉,已经进了七月。 上海,一九三七年的七月,一个“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七月。 这天是周四,方廷玉上午有课,一进教室就发现气氛异常,同学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整个教室人声鼎沸,菜市场一样。 见他来,与他交好的同学何刚一把抓住他,迫不及待地说:“听说了吗?北平那边开战了!昨天晚上日本人炮轰了宛平城,和二十九军打起来了!” 北平,二十九军,方廷玉霍地起身。 父亲就在二十九军!这两年一直随军驻守在平津一带。 他心乱如麻。 一个平素文弱胆小的男同学怯生生地问:“北平守得住吗,我有亲戚在北平……”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别担心,肯定守得住。” 这时一声冷笑,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进来:“驻军不行,我看够呛。” 是一位姓金的同学。 方廷玉把书往桌子上一摔:“你什么意思?” 金同学跷着二郎腿坐着,阴阳怪气道:“什么意思?长城是怎么丢的?察东六县又是在谁手里丢的?什么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说得好听,不过是冯玉祥的散兵游勇罢了!” 何刚反驳道:“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二十九军守喜峰口可是守住了的,当年全中国谁不知道二十九军的大刀队?长城之败,败在全军,凭什么让二十九军自己背黑锅?” 金同学语塞片刻,扯着脖子喊:“那察东六县呢?《秦土协定》总是他二十九军跟日本人签的吧?要我说,就是孬种……” 一记重拳截断了他的话。 方廷玉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骑在他身上,拳头雨点一样地砸向他的面门。突如其来的斗殴惊呆了所有人,片刻后,几个男同学清醒过来,赶紧冲上来拉架。 何刚一边拉住方廷玉,一边驳斥金同学:“你少给人乱扣帽子,《秦土协定》是日本人逼南京政府签的,你怎么不骂南京政府?” 他又扭头安慰方廷玉:“你跟他计较什么?谁不知道他是个爱新觉罗家的前清遗少,冯玉祥把宣统皇帝赶出了紫禁城,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骂的哪里是二十九军,指桑骂槐罢了。” 金同学被打得鼻子往外喷血,被人七手八脚塞了团纸止血,瓮声瓮气地犹在叫嚣:“方廷玉,你打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打日本人啊!” 方廷玉用力挣脱开何刚,上前几步,逼到金同学面前,吓得他赶忙退后两步,躲到同学身后。 方廷玉冷笑:“你以为我不敢?你既然嫌二十九军是孬种,怎么不亲自上阵杀敌?我们这就一起去教务处退学,赶明儿一起去参军,怎么样?” 对方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骇住了,半天,嘟囔着“我不和你这样的神经病理论”,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地出了教室。 方廷玉跌坐在座位上,疲惫地捂住脸,发出一声长叹。 刚才他不是在吓唬金同学,他是真的动了这个念头。 其实他从小就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他爱看杨家将和《说岳全传》,从杨延昭到岳武穆到父亲,都是他仰慕的大英雄。一腔热血无处挥洒,他就在徽州城“行侠仗义”,要不然哪里得来个“小霸王”的诨名? 从他记事起,中国就一直战争不断,被欧美俄日轮番欺负来去,他一直渴望着去战场杀敌、保家卫国。可是方家子息薄,他是唯一的血脉,奶奶最怕的就是他真的跑去打仗,把命丢在战场上。这些年,先是为了奶奶,后来又为了祝青青,他拼命压抑着自己,努力按她们的意愿做一个读书人……可是现在,奶奶早已去世多年,祝青青也回到了她的南邻小哥哥身边,他为什么还要压抑自己? 国家正在生死存亡之际,父亲正在北平浴血杀敌,捐躯赴国难,上阵父子兵,他还读什么书,这书哪里还读得下去? 越想越按捺不住,他洗了一把脸,跑去教务处申请退学。 听了他的来意,教务处主任吓了一跳,半天,温言软语安抚他:“我知道,发生这样的大事,你们学生年轻气盛,想为国家做点事。可是北平那边局势未定,或许过两天战争就平息了,而且你还有一年就毕业了,现在退学,岂不是辜负了前面苦读的那三年?我劝你三思。” 方廷玉只得先回来“三思”。 在他“三思”的这段时间里,北平战争持续,每天谈论北平的战况成了同学们最热衷的事。 九号,传闻二十九军收复了永定河东岸的失地,消息传来,教室里一片欢呼声。 十七号,蒋介石在庐山发表讲话,“再没有妥协的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讲话一出,人心振奋,除了方廷玉,又有几个同学内心骚动起来,商量着要一起退学从军。 但接下来消息又变得杂乱起来,有传要和谈的,有传在备战的……直到二十九号,终于传来噩耗:南苑血战,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战死,二十九军大败于日本军,余部撤离北平,北平沦于敌手。 消息传来,一位姓褚的同班女同学当即悲伤过度,晕了过去。 她的宿舍室友啜泣着解释,褚同学的未婚夫在北京读大学,上次和褚同学通电话时,告诉她,自己加入了二十九军的学兵团,就驻扎在南苑……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同学们瞬间默然。 死亡原来是这样近、这样真切的事情。 几天后,褚同学从未婚夫家人那里得到确切的消息,那年轻的男孩儿确实已经牺牲于南苑血战,在南苑血战中牺牲的学生兵不止他一个,是几百条鲜活的生命,他们都年轻热血、意气风发,在校是好学生,在家是好孩子……在战场上,是中国的好儿女。 北平已经被占领,褚同学无法回去送未婚夫一程,只好在头七那天,为他点一盏烛灯遥祭。 很多同学都参加了这场遥祭,为褚同学的未婚夫,也为南苑血战中牺牲的所有将士。 满地烛光,映出几十、上百张神色惨然的年轻面孔,夜风猎猎,吹过树梢,也似在为亡魂哀鸣。 北平沦陷后,想要退学参军的学生越发多了,而南苑血战学兵团的前车之鉴,也让学校越发反对学生走上战场。 整个上海弥漫着一股焦虑的情绪,谁能想到,就在一个月前,所有人都还以为,这个夏天不过是人生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夏天? 为参军的事,方廷玉每天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祝青青的电话。 祝青青先是问了方乃文的近况,方廷玉告诉他,家里接到了父亲报平安的消息,他没事,已经随军撤退到保定。 沉默了片刻,祝青青说:“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很复杂,需要面谈,你什么时候有空?” 明天是周末,方廷玉说:“明天吧,公寓见。” 祝青青轻轻地说:“好,我明天上午有事,下午见。” 其实自从祝青青搬走后,方廷玉也很少回小公寓住了,他常借住在何刚的宿舍里,只有周末才回小公寓。 回想起来,上次回小公寓,还是一个月前的事情。 回到小公寓,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尘霉味儿,南方六七月梅雨天,本就潮湿易发霉,这地方一个月不见人烟,没有人气滋养,霉菌腐败得越发厉害。 方廷玉皱着眉头,挥散鼻子底下的尘埃,推开阳台门。 沙发上,上次回来时丢下的几件脏衣服也已经长了霉菌。 方廷玉把脏衣服拿到洗手间,翻出已经闲置了小半年的搓衣板和已经干裂的肥皂。 洗完衣服,晾在阳台上,扫地,拖地,又接了盆水端到客厅,浸湿抹布,开始擦家具上的尘土和霉菌。 刚擦完座钟,门铃响了。 他捏着抹布去开门,门外是祝青青,半年不见,她好像又长高了,人也清瘦许多,显得眼睛越发大,下巴颏越发尖。 方廷玉侧身,让她进来。 祝青青走进公寓,一眼就看见了晾在阳台上的衣服。 她不禁蹙起眉头,方廷玉老是这样。男孩子干家务活粗心,洗了衣服总是不抖开了就胡乱晾上,晾干后的衣服皱皱巴巴,要用熨斗反复熨好几次才能熨平。祝青青说了他好多次,他就是不改,还美其名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径直走过去,踮脚把湿衣服摘下来,一件件用力抖开了,才又挂回去。 方廷玉看着她的背影,鼻腔酸涩,说不出话来。 晾完衣服,她回到客厅,看一眼那盆水,又走进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块半旧的干毛巾,走到水盆边,把干毛巾泡进去,又捞出来拧干了,蹲下身,擦长桌上的灰尘。 一瞬间,方廷玉有些恍然,仿佛回到谢南邻出现前的时光,那时,每逢周末,如果祝青青不忙,总会和他一起打扫房间…… 祝青青擦着桌子,突然开口:“我得到内部消息,说上面考虑把工厂内迁。” 内部消息?来自傅六小姐还是谢南邻? 其实都是一回事,反正是那个与他无关的阶级。 方廷玉使劲擦拭着矮柜上的一块污渍:“澄心厂的事情我早就全权委托给了你,一直由你做主,你怎么看?迁还是不迁?” “内迁有利有弊,好处是,如果真的打起仗来,上海也像北京那样沦于敌手,那我们至少可以保存部分力量,在西南东山再起。坏处是,从上海到西南路途遥远,迁厂成本巨大,路上也难免会产生损耗,西南地区经济又远远落后于上海,重起炉灶,艰辛未可知。如果最后上海保住了,迁厂就相当于白折腾了一场,还把这些年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了其他人。” “这么说来,倒是不迁的好?” 一个月不住人不打扫的屋子,实在是脏得可以,就擦了几件家具,水已经变得乌黑。祝青青放下抹布站起来,端着水盆去洗手间泼掉,重接一盆清水回来。 她开始擦沙发:“未必,不迁的好处,都建立在上海保得住的基础上。” “你觉得上海保不住?” “我看很难。” “为什么?” “几年前占了东三省,上个月又占了北京城,日本人的野心不限于一城一池,两国之间必有一战。上个月,日本已经在组织撤侨了,如果不是铁了心要打一场大仗,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可是上海有万国租界,遍地外国人和外国工厂、商行,英美不会袖手旁观吧?几年前那场仗,打到最后,不也就签了个停战协定?” 一九三二年,日本人进攻上海,最后欧美出来调停,签了《上海停战协定》。 “今时不同往日,各国之间关系已经不比六年前,谢伯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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