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瑾就是担心两位学识渊博的教授熬不住小红兵的磋磨,会跟城里那些高级分子一样自杀,这才特意来跑一趟。 听到郑教授如此一说,她点头:“郑教授,蔡教授,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放弃希望,一定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见得光明。” “我们都明白的,小杨同志,你快走吧。” 杨秋瑾走了,郑教授把篮子递到蔡教授面前,蔡教授看到里面的东西,红着眼眶说:“这世道,还是好人多。” 他们从59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如今,已经过去八年,这八年里,他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吃着最差最烂的东西,跟牛一起住在牛棚子里,隔三差五就被大队、公社的人拉去p斗,受尽各种屈辱,把从前的骄傲、自尊踩到泥里。 这些年要不是杨秋瑾一直在暗地里偷偷接济照顾着他们,他们两个老骨头早就承受不住磋磨,不是病死就是饿死,或者自尽了。 杨秋瑾一直鼓励安慰他们要好好活下去,偶尔还会偷偷帮他们向家里邮寄信件,给他们生存的希望。 这些年来他们日子虽然过得艰苦,但总归活着,看到杨秋瑾的到来,他们比谁都高兴。 “别伤感了,快趁热把东西吃了吧。”郑教授把煮熟的鸡蛋窝头红薯一股脑往他怀里塞,“咱们去年就被那些小红兵斗过一次,身上都脱了层皮,这次也不会好过。咱们把小杨给的东西都吃光,蛋壳扔给牛吃,别被那些人抓住把柄,连累小杨。” “你说得对。”蔡教授剥开绿皮鸡蛋,露出里面光洁白生生的鸡蛋,他咬一大口下去,吃到嫩生生的蛋白,粉粉的蛋黄,久违吃到细腻食物的感觉,让他幸福的差点老泪纵横,暗自念叨,以后翻身了,可一定要好好回报杨秋瑾。 郑教授吃着杨秋瑾送来的自己种得黄心红薯,感受到嘴里甜蜜粉嫩的滋味,暗自思忖,这味道,比起他在日本农学研究院研究出来的红薯品种还是差了一些,口感没那么香甜。 有空他得再研究一下红薯杂交种植技术,让杨秋瑾再种植一些,看能不能跟他之前研究的红薯口感一样好吃。
第8章 杨秋瑾离开了牛棚,转头去了新峰大队,回到娘家。 吴淑莲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她来了,脸上的表情相当精彩,“秋瑾,你又回来干啥?” “还能干啥,小红兵进咱们大队了......”杨秋瑾进院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无外乎要吴淑莲管住嘴,不该说得话不要乱说,家里不该放的东西不要乱放,尽量把伟人画像□□放在显然的地方,熟背伟人语录,才能避开祸端。 “咋,又变天了啊?”吴淑莲听得云里雾里。 杨秋瑾想解释两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正为难的时候,院门口进来一个二十四五岁,长着鹅蛋脸大眼睛,剪着一头齐耳短发,看起来十分精干漂亮的女人。 看到那张跟自己有八分像的脸,杨秋瑾楞了一下:“秋月,你咋回来了。” “还不是听说县里那些小红兵下咱们红旗公社了,我担心妈跟爸不懂里面的门道,赶忙回来通信儿。” 杨秋月进院先喘了口气,这才坐在院中杨秋瑾的身边,对吴淑莲说:“妈,县里闹运动闹得厉害,你得把爸给管好了,别到时候出了什么茬子,谁都救不了你们。” 两个女儿都特意跑回来交代,吴淑莲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垂眸轻叹:“你爸哪会听我的。” “他不听也得听。”杨秋瑾冷哼:“你把我说得话带给他,就说小红兵见谁都斗,管你是什么身份,天王老子他们也敢管!他要不怕死,只管胡乱咧咧到处惹事。反正到时候他被抓被斗,我直接登报断绝父女关系,正好他被斗死,你好过上清闲的日子。” 从去年下半年运动开始,全国各地的人们像是魔怔一般,街坊邻居、同事朋友、夫妻父母子女,疯狂互相揭短举报,人人打着清四旧、反、ge命的口号,把平时堆积的怨恨嫉妒以公谋私,把对方往死里整,弄得人人自危。 许多人为撇清成分关系,花钱登报断绝关系的事儿层出不穷。 他们红旗公社较为偏僻,去年一直没怎么被运动波及,今年形式越发不好,小红兵头一次到他们公社,就算再怎么消息闭塞的人,这个时候也小心谨慎,本分做人。 偏偏杨成华毛病多,以前偷鸡摸狗,吃喝嫖赌抽没少干,弄得他们大队的人天怒人怨,要有心人整治他们家,怕是一整一个准儿。 这都不是致命的,最主要的是杨成华这人好面子,最爱吹牛,啥话都敢讲,啥话都敢说。他经不起别人一激,要被人说了句不好听的,跟人吵架打架是常有的事儿。 杨秋瑾生怕杨成华说了不该说的话,惹怒小红兵把他抓走,连累吴淑莲,这才特意跑一趟娘家。 杨成华这会儿还在地里上工,吴淑莲也知道两个女儿是担忧自己被丈夫连累,一叠声说知道了,会尽量约束她,末了才问:“秋月,你一个人回来的?二女婿呢?” 说起这个,杨秋月陷入沉默。 杨秋月自小受父母及杨秋瑾的影响,思想一直很独立,读完初中本来考上了高中,可是家里没有钱供她继续去读,于是她去了县城一个印刷厂里做起印刷女工。 她在车间干了几年,人白净不少,又长得很漂亮,吸引了许多年轻的小伙追求。 很快她跟一个小伙陷入爱河,本来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去年开始了大运动,小伙子家里成分不太好,为了让自己的父母亲朋过得好一些,小伙子娶了革委会的女儿做妻子,抛弃了杨秋月。 杨秋月心灰意冷,加上吴淑莲跟杨成华又总是催促她结婚,因为那时候她已经二十三岁了,是乡下人眼里的老姑娘了,吴淑莲一直担心她嫁不出去,逼着她四处相亲,最后她被逼烦了,随口答应嫁给县里肉联厂一个名叫柯建的工人做妻子。 他们两人毫无感情,柯建也不像介绍人介绍的那样老实,两人结婚一年多,杨秋月的肚子都没动静,回娘家的次数更是用手指头都能数得清,每次秋月回家,基本都是她一个人回来。 “问你话呢,咋不说话?”吴淑莲皱着眉头问。 “妈,秋月难得回来一回,你就别问东问西了,准备做午饭,让秋月吃顿饭再走吧。” 杨秋瑾看出一些苗头,趁她妈嘟嘟嚷嚷去做饭的时候,拉着秋月进她们姐妹小时后住的屋里,坐在被吴淑莲时常打扫的干净木床上,低声询问:“你跟柯建咋回事儿,又闹矛盾了?你该不会还想着那个姓周的吧?” “没有,那人负了我,我是不可能再想他的。”杨秋月抿着嘴,望着大姐一脸关切的表情,犹豫再三说:“姐,不瞒你说,我想跟柯建离婚。” “离婚?”杨秋瑾有些惊讶,“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杨秋月咬着嘴唇说,“柯建看起来老实木讷,实则心机深沉,他一直觉得我跟周世怀有染,新婚夜到现在,碰到没碰过我,每天想方设法的折磨羞辱我,就想让我承认我跟周世怀睡了。” “还有这事?!”杨秋瑾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不早点说?” “说了也没用,这事怪我,我跟他新婚夜那次,没有落红。”杨秋月难为情的说着,脸上的疲惫感遮都遮不住,“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不懂那方面的事情,还主动过,结果被他大骂臭不要脸,把我赶出了房间。从那以后,我就跟他分床睡,他睡床,我打地铺。” “你这傻丫头,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咋一个扛着。”杨秋瑾看见她眼底的黑眼圈,心疼的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纤瘦的后背,“这柯建真不是个东西!居然敢这样对你!他还是城里读过书的工人,他难道不知道女人的身体不一样,很多女人第一次都不会落红,这跟周释怀有啥关系!他是怎么折磨羞辱你的?姐马上跟你去柯家,给你讨个公道!讨完咱们就离婚!” 感受到大姐怀里的温暖,就像小时候每次她们姐妹被杨成华打,她把自己护在怀里的感觉一样,杨秋月不自觉地红了起来,声音无比哽咽:“姐,不用讨公道,你知道我的性格的,我跟你一样,不会吃一点亏。我只是想跟他离婚,可是他不想离,他觉得我骗了他,想把当初给咱们家的彩礼全都讨回去,还要我赔他的精神损失费,我不同意,这才拖着。” 柯家当年给了六十八块钱的彩礼,外加十六条腿的东西给秋月当聘礼,东西秋月全都带去了婆家,钱则被吴淑莲捏在手里,但秋月估计,那些钱应该被她爸哄着,花得一分钱不剩了。 杨秋月以前每月有二十八块钱的工资,按理来讲,日子过得该是不错,可是去年大运动开始,城里闹哄哄的一片,很多工厂不事生产接连关闭,印刷厂也不例外。 厂里的效应不好,留在厂里的都是老员工,他们这种半新不旧的员工都呆在家里待工,看运动什么时候停止,城里各部门恢复以前的景象,这才继续上工。 杨秋月已经有一年多没上工,她之前挣得钱大部分都拿给了吴淑莲,吴淑莲拿来还以前他们家欠下的债,导致她现在手里的钱不过十块钱。 杨秋月知道她的难处,伸手擦着她眼角的泪水说:“没事,姐有钱,你要真不想跟那个人过了,需要多少钱,姐有多少给多少,绝不让你再在他们家受委屈。” “姐。”在柯家受了一年多的委屈不敢跟娘家人讲,自己默默承受的杨秋月,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窝在杨秋瑾的怀里呜呜大哭,边哭边说,“这个家里只有你对我最好,你最懂我。可是姐,爸妈要是知道我要离婚,肯定不会同意的。爸那种死要面子的人,我离婚他肯定觉得丢他脸,会把我往死里打。妈那种耳根子软的性子,也会天天哭着让我不要离......” 这就是杨秋月跟杨秋瑾不一样的地方,杨秋瑾深知她爸妈是什么德行,无论他们怎么威逼利诱,寻死觅活,她绝不会妥协。 杨秋月没有杨秋瑾那样的狠心肠,她虽然不会被他们左右,可无法做到无视父母的存在,尤其无法忽视那个生她养她,一辈子都不容易的妈。 所以当年她去上班时,吴淑莲让她拿工资替她爸还债,她嘴上说着不同意,却架不住她妈的眼泪还了一次。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直到现在,她自己遇上事情拿不出钱来时,她才明白她姐当初说得那句‘烂泥扶不上墙’是什么感觉。 “你想离婚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跟爸妈说?”杨秋瑾相当的淡定:“长姐如母,你说个时间,我跟你到柯家,把你的婚离了。你离婚的事情不要告诉爸妈,先宰后奏,等你离了,他们要哭要闹都没用。你要记着,你就是你自己,想要活出自己的人生,就什么人都不要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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