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而防备的眼神,如他们第一次对视的萧索夜晚。 孟时景的手愕然地悬在空中,滴答滴答砸下鲜血,后知后觉的痛意袭上心头。 在她疏离的眼神里,他的心剧烈绞痛。 十岁那年失去爷爷,孟巍才不得不将他接到身边,让他插入幸福的三口之家,做一位尴尬的观众。 孟时景需要被人需要,太小的孩子分不清需要和被爱,也不知道爱是非等价交换物,他迫切地需要一个机会,证明他的价值。 在他十三岁时,孟巍包揽政府拆迁的工作,碰上几户坐地要价的硬茬,正处于焦头烂额。孟时景借了一辆摩托,十三岁少年已经长到成年人平均身高,引擎轰鸣中提着一把砍刀,冲进拆迁队生啃不下的村落,追着其中一户砍,像草原鬣狗生扑牛群,对方血肉模糊,他也血肉模糊。 孟巍大惊失色出现时,孟时景头一次骄傲地冲父亲说,“我帮了你。” 如今的徐厅长、当年的徐局长,将他从局子里保出来,问他的名字,夸赞他是一把好刀。 那时,孟时景看见孟巍干瘪的笑容,他以为这可以解读为需要和爱。 因为徐局长的夸赞,孟巍确实需要他,需要少年不计后果的狠戾,需要少年不用承担法律后果的年龄,关于“爱”的结果却阴差阳错。 孟巍像看一只变异的动物,警惕地看着孟时景,生怕他不知何时露出的暴戾,带坏了纯良的小儿子。 孟时景没再往前走,他看见林郁斐的双腿已经撞倒木椅,不愿再逼她后退。 他理解,林郁斐今天得知,在她被绑的荒诞夜晚,他一度选择放任,她应该表达她的愤怒。 他理解,被爱是他的年少不可得之物,也是今后的不可得之物。 第15章变成淋湿的狗 孟平乐先行离开,看起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走时哼着轻松的小调。 门窗都被打开,穿堂风簌簌地灌,这里变得出入自由,与孟时景来时天差地别,他滴答坠血的手显得很滑稽。 在这时,孟时景才恍然发觉,一路上他并未关心孟平乐是否达成所愿,他脑海里塞满有关林郁斐的种种,他的冲动与失控,源于害怕在她面前原形毕露。 林郁斐在他面前站着,完好无损的面庞,一动不动漠然看他,像一幅冷漠的画像。 风牵动她乌黑发梢,她的裙摆波浪翻飞,仿佛即将被风推远。 孟时景不敢再往前一步,他期盼拥有解释的机会,又恐惧再提起这个话题。 “那天晚上,从我下楼到被绑进酒店,你一直知情?”林郁斐开口说话,带着鼻音。 听不出怒意,听不出委屈,她字字平静。 孟时景眸光一沉,感觉心脏被她冷静又冷漠地攥着。 “是的。”除了坦诚,他别无选择。 “闵乡这次呢?”她又问。 “不是。”孟时景尝到咽喉涌上的血腥味,“真的不是。” 他感到无尽颓然,焦灼正炙烤他的身体,他动动双唇尝试辩白,比如遗嘱医嘱的完整内容,比如他从未得到的完整父爱,比如他千方百计和孟平乐争抢,仅仅为了替童年的自己出口气。 孟时景深吸一口气,羞于启齿。 “好,我知道了。”她淡声说,朝打开的房门走去,没有再看他一眼。 她容易心软,偶尔同情心泛滥,她把她的怜悯毫不吝啬地挥洒出去,却吝啬于看看他受伤的手。 脚步声渐行渐远,破旧楼房里只剩下他。 孟时景耳中嗡鸣,力气似乎被她带走,撑着木椅扶手艰难坐下。 他听见心跳,那么清晰的鼓点,仍觉得胸腔空荡荡,如这座空荡荡的房子,被损毁、被遗弃。 一日之中最好的天光已经过去,他失魂落魄嵌入木椅,像尊被抽真空封装的摆件,呆坐着度过良久时光。 后来他听见汽车驶过,也许是幻觉,房子里依旧静悄悄。 手背的血液凝结成块,渡给他一些鲜活的痛感。莫诚悄声走进来,停在门边默默看了会儿,说:“都已经走了,这次下乡活动提前结束了。” 孟时景缓慢站起身,晕眩感排山倒海袭来,他脚下的土地没有变化,可世界分明漂浮着,他像行船远航的水手,他迷路了。 “好,我们也走吧。”孟时景往外去。 再晚一些,夕阳会落到他肩上,闵乡的黄昏总是美得很落寞。 他踢到一叠纸,在地上沙沙响。 孟时景低头看,发现是孟平乐带来的合同,从林郁斐膝上跌落,混乱中被踩了一脚又一脚,遗落在这里。 翻到最后一页,是甲乙方签名的地方。孟时景微微躬身去拾,很短的距离耗费他大量体力,以至于他没有力气翻开最后一页。 “你帮我看看。”他把合同递给莫诚,立即挪开脸,回避他的审判。 纸张又沙沙的响,这种细微响动像无数根平行细丝线,轻轻切割他的身体。 “她没有签名。”莫诚有点惊讶地说。 孟时景浑身一震,难以置信看向莫诚。 “她真的没有签名。”莫诚强调着,把合同举起来,空白的签名处明晃晃。 空气变得潮湿,孟时景的目光落在纸上,一阵虚焦后看清,签名处确实空荡荡。 他重新站直身体,艰难地深吸一口气,晕眩感赫然消失,世界不再晃动漂泊,他抵达了他的新大陆。 “快点,备车回去。”孟时景找回无限的力气,迈步往外赶。 日落时分下车,孟时景推开大门,心又咚地一声,屋内没有林郁斐的身影。 这间房子不会冷清,只要他回来,总是灯火通明。他雇用了许多工人,人们都忙起来时,房子里甚至很热闹。 从前他不能直观理解什么是冷清,原来失去和得到,都需要对比才能成立。 负责做清洁的阿姨,为他打开衣帽间的门,有些不忍,“太太回来后,提着两个箱子走了。” 她回了她自己的房子,一声不响从他的地方离开。 孟时景返程时燃起一点希望,现在又可怜地熄灭。 回到绝对平静的夜晚,林郁斐摊开两个行李箱,没精力清理她囫囵塞入的衣物。 她躺进床上,这间房子的床垫比较硬,天花板像被人按下来,她伸手就能碰到……林郁斐顿住,发觉她不由自主想起孟时景的房子。 她的心很乱,她的人生前所未有地,碰到一个复杂问题,在喜欢上一个人之后,才发现他掩藏的背面。 这让她感觉,她只是爱上了一块儿逼真的人形立牌,被制作精良的视觉吸引,她往前伸手一碰,立牌轰然倒塌,成了干瘪的瓦楞纸板。 林郁斐浑身震了震,睡意蒸发,便坐起身来,望着窗外发呆。 可是为何,总要想到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像一块磁铁,她是一块无意识的铁片,被他幽深的眼睛捕获、吸引。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突然不害怕孟时景的眼睛了?林郁斐想不起来,等她再度尝试厘清对他的感情时,她脱口而出一句“喜欢”。 移情别恋发生得太自然,连她自己也无法辨析,心动的轨迹如何一点点拐向孟时景。 最糟糕的是,她此时此刻不够愤怒,没有被欺骗者该有的愤怒。 她没有打他一巴掌的冲动,没有和他争吵的冲动,她的愤怒不敌她的委屈,亲耳听见孟时景承认时,差点在他面前掉下眼泪。 他怎么能用那样诚恳的眼神,亲口承认他的罪行,他怎么能毫不辩解,像拆下一枚用完的零件,承认她被利用完毕的事实。 手机很安静,安静得像块石头,林郁斐郁结地站起身,她感到强烈的饥饿。 吃完一碗泡面,林郁斐还是觉得饥饿。 这已经是她正常的食量,可她胸腔深处,两排肋骨之间,柔软而脆弱的皮肤下,始终隐隐作痛。 林郁斐换上外出的单鞋,打算去便利店再买点食物。 走到小区楼下,深夜街景一片萧索,路灯下没有别的人影,她独自走着,更觉得饥肠辘辘。 一辆黑色汽车的车门突然打开,林郁斐步履不停,随意晃了一眼,尔后惊讶地止住步伐。 孟时景从车上下来,不知待了多久,下巴生了一层青茬,满脸倦色。 头发也乱糟糟,像流浪狗凌乱的长毛,露水沾湿他的眼睛,竟让人觉得有点儿哀伤。 晚风安静吹过,林郁斐再次迈开脚步,目光从他脸上冷淡挪开,她让自己绷着若无其事的脸,继续往前走。 其实心已经坠下来,像挂了一颗铅球,她每走远一步,铅球就重一分。林郁斐终于明白,体内盘亘的不是饥饿感,是无法填满的心口破洞。 “你要去哪里?”孟时景忍不住,开口问她。 他很快补充道,“我的意思是,现在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林郁斐停住,僵直着不愿回头,“你为什么在这里?” 太紧绷的声音,以至于孟时景良久没有开口。 他沉沉叹口气,轻声说:“对不起。” 他早就料到,林郁斐不想看见他,否则不会收拾行李离开。 因此他只好在楼下等,看她窗口的灯何时熄灭,再等到天亮,看她何时出门,他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想亲眼看看她。 林郁斐不懂他为什么说对不起,她转身走回来,正对着他,四目相对猝不及防,问:“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孟时景眸光一震,空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手背伤口处血液干涸,他握紧拳头,结痂处骤然崩裂,痛感密密麻麻浮上心头。 要如何证明自己?孟时景始终学不会。 14岁时,孟时景赚到人生第一笔巨款20万元,靠的是他一双拳头。孟巍想用这笔钱换处大房子,但孟时景把钱拿去找陈铭,将爷爷的骨灰从闵乡赎出来。 罗俪岚气得满脸涨红,偏说孟时景意图证明,他才是家里最大功臣,他要向他的父亲立威,行使主导权。 没人相信他,更重要的是,没人愿意听他辩解。 “不是的。”孟时景无能为力,面对林郁斐,他同样说不出更多的话。 他的缄默让林郁斐更郁结。 为什么不解释呢?林郁斐静静看着他,相当于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她实在不擅长憎恨,她更擅长理解和共情。 可惜孟时景又紧闭双唇,像块找不到裂缝的顽石。 林郁斐发觉饥饿感消失了,她现在有点愤怒,她主动示意缓和,给予解释的机会,却被他扭头躲过,她感到自作多情而恼羞成怒。 几分钟后,她重新回到家里,砰地声摔上门。 窗口的灯光熄了。 第二日醒来,林郁斐做的第一件事,是走到窗边往下看。 两排阔叶林之间,一条平整柏油小径,昨夜孟时景的车停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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