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告诉我价格!”顾西穗又开始扶额了,说:“我真的不想知道价格!” 王美佳还在逗着她:“九零年的便宜,也是好年份,权西森地下室有一大堆,你可以喝个爽……” “我不要!还有酸奶吗?我还是跟哈妙琪他们一起喝酸奶好了……” 众人再次大笑。 之后才开始聊起单一葡萄品种的葡萄酒和混合葡萄酒,顾西穗直接把她对纺织品的理解直接套用在葡萄酒上了,无非就是纯羊毛和65%羊毛的区别,100%的羊毛固然好,但不实穿,反倒65%的羊毛可以做得更挺括。 她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聊着,时不时看向权西森,内心最大的感受其实是,他过得还挺热闹就好。 她还总以为,他在这里过着的是孤独而枯燥的日子。 幸好并不是。 等人去楼空了,两个人回到权西森的房间,他才告诉顾西穗,酒窖里的酒都是刘先生他们放在这里的,最珍贵的那些都标注了所属权,包括那三瓶八二年的拉菲,其中两瓶都是刘先生的,唯独今晚那瓶是属于他爸的。据说是他们好多年前从拍卖行拍到的,以当时的物价来说,是非常昂贵的,但现在的价格——他原话说的是,“还好”。 搞不懂你们富豪。 顾西穗边在心里吐槽,边问:“你会经常想起他吗?” “谁?” “你爸。” 他静默了一会儿,才说:“偶尔,并不算很经常。” 他的房间在四楼,正对着远处的山。 如果说他在广州的房子根本看不出看他是个怎样的人,那酒庄里的这间就截然相反了:这是间很大的两居室,纯粹的乡村别墅风格,到处都是书、唱片——他有一台黑胶唱片机,矮书架上摆着几幅画,及乱七八糟的小摆件。 顾西穗之前只在视频里窥视过这个房间一角,真来了,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突然关了房间里的灯,拉着顾西穗的手,带她到某扇窗户前,指着一个方向说:“他们说,我爸就是在那儿掉下去的,我有时候就会坐在这里看着那些山,但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来是个怎样的情形,也想不到我爸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或者是因为今天喝了足够的酒,或者是因为他心情比较愉悦,或者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导致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的话才比平时话多了一些。 他说:“他们每个人跟我讲起来的我爸,似乎都不是同一个人,马勤远总是把他讲成一个大圣人,我爸那些股东嘴里,他又变成了一个傻白甜,老陈觉得我爸特别聪明,王美佳则觉得我爸大智若愚……我去问我妈,我妈说她根本不了解我爸——这很荒谬你知道吗?我不明白一对夫妻怎么可以完全不了解彼此。” “一个人本来就是很多面的,而留给家庭和孩子的,肯定只是其中一个截面。”顾西穗回望着他说:“哪怕我爸跟我妈关系那么好的人,在我面前,跟他们在彼此面前,也都是截然不同的人。” “那你呢?” “我怎么?” “在我面前跟在别人面前是同一个人吗?” 真是个要命的问题…… 顾西穗还没回答就先笑了,抬头看着窗外,思索着应当要怎么说,结果“唔”了两秒不到,就轮到权西森笑了,他说:“算了。” 他们又回到床上,三月末,早已停了暖气,山上奇冷无比,纵然是开了空调的制暖,听到窗外的风声,却还是让人忍不住瑟瑟发抖。 两个人都裹着被子,像露营一般盘腿坐着,望着窗外。 灯关掉后,顾西穗才发现月亮还能如此明亮,她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的侧脸——那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她心悸的侧脸,其实跟英俊无关,而是那种宁静,永远都能让她无限神往。 临到那时了,顾西穗才发现她看起来毫无章法的拍拖经验也是遵循着某种规律的:她会下意识接近她想要成为的人。 譬如升入大学,她担心自己社交能力不好,于是找了个外向的疯子。 然后到了伦敦,迫不及待想认识这个世界,自认为才疏学浅,就爱上了剑桥的文学博士…… 17年回国后,一开始想要成为一个事业女强人,于是crush了齐明辉…… 后来被工作折腾得心累,开始期待稳定,然后就认识了最“稳定”的那种男人,宋子扬…… 这么一总结,她才反应过来,认识权西森的时候,是她最疲倦的时候,她最期待的是假期。 然后,这个自带假期氛围的男人就出现了。 她凝视着他的脸,想,没想到,他们真的会度过一次假期。 而这片大地已经陷入浓黑,除了风声、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抑或什么野生动物的叫声之外,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顾西穗还在想着怎么回答刚才那个问题,就听到权西森问:“你遇到过至亲去世吗?” 她很遗憾地摇了摇头。 她知道她是世界上极少数的那种幸运儿,不管是家境还是成长环境还是童年都幸福得一塌糊涂,家里的人都还很长寿,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迄今健在,而且,都非常健康。 “你呢?除了你爸爸?” “我在德国时认识一个酒吧老板,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我总在他那里看球,有一阵子功课忙,再加上休赛季,就几个月没去,再去的时候才得知他因为心脏病去世了。当时我特别吃惊,无论见到谁都会问,嘿,你知不知道那个谁谁谁去世了?好像必须要一遍遍地说,再一遍遍地从别人那里确认了,才能接受这件事……” 夜色如许,良辰美景,他们居然在这里聊死亡。 但好像,也没有比这个时候更适合聊死亡的了。 她看着他,听到他把后面的话说完:“——但轮到我爸时就不行了,因为我没办法到处跟人说,嘿,你知不知道我爸去世了?” 顾西穗这才又坐正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他突然笑了,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道:“我之所以不喜欢聊起他,是因为我每次提起,别人都是一脸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仿佛在说,他终于肯聊了,这才说明他放下了,就比如——” 他转过头,伸手刮了她的鼻子一下,说:“比如你现在这样。” “那你放下了吗?” 顾西穗根本不为所动,目光清亮,仿佛只有这件事才是重要的一般。 他说:“那可是我爸诶,你觉得呢?” 她便不说话了,凑过去吻他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才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她用力地把他压下去,直到两个人都躺了下来。她骑在他的身上,吻了他许久,又重新坐起来,低头看着他说:“你可以不用放下的,没关系的。也可以边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边讨厌他的,这一点都不矛盾。你不是他,我也不是姚总,你不用害怕的。” 他呆住。 “你刚才问我在你面前跟在别人面前是不是同一个人,答案是NO。我在你面前跟在别人面前永远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因为我非常喜欢你,不想让你看到我不够好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特别糟糕的恋人,但我每一次的感情都很糟糕,去年我跟自己说,以后绝对不可以再糟糕下去了,这次好歹变聪明一点,理性一点,不要再把人生浪费在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了……结果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值得的人、什么是不值得的人。” 到底是因为死亡还是因为爱情,让她说出这些呢? 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她在说这些的时候,手掌就撑在他的胸口,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心跳变快了一些,砰砰,砰砰。 她看到他一脸讶异,想要起身,她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笑着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你听我说就好了。我怕我现在不说以后就不敢说了,我现在,此时此刻正在喜欢着你,喜欢得快要死了,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一点也不知道,可能明天我就……” 谁知道他却拨开了她的手,突然坐起来吻住了她的嘴唇,之后才在她耳边很小声地说:“我也喜欢你喜欢得快要死掉了。” 顾西穗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有那个一个瞬间,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裂了。 真要命,她居然在这个年纪还能遇到这种感觉。 她笑着,又道:“我还没说完……” “我知道,你想说明天就不一定喜欢我,可能要出柜,也可能要出轨——”他立即就换上了往常的语气,说:“OK,尊重、支持、理解,请悄悄地来,谢谢!” 顾西穗顿时又哈哈大笑起来。 当他们紧紧相拥时,她的脸贴在他的脖颈间,能感觉到他的动脉血液飞速流动着。 你知道吗? 因为那突突的跳动,她相信他们在那一刻,是百分之百相爱的。
第69章 人一旦要下定决心开心,这世界上还真没有什么不值得开心的事 对大部分人来说,爱这个词,实在是太大、太重了。 其实只有喜欢就挺好的了。 喜欢多好啊,那种轻盈的、收放自如的、灵巧的感情,如同一个漂亮的小手包,偶尔出门时装个钥匙、塞上交通卡,轻便自如,但如果没有,也没有关系。 顾西穗曾经问过刘灵,很深地爱一个人,或者被什么人爱着,究竟是什么感觉。 刘灵想了半天,才说:“渴。” 顾西穗愣了愣,她仰头,说:“就像是快渴死的时候忽然有人递给你一杯水,你拼命地喝,却越喝越渴。” 看到顾西穗的表情,刘灵才笑了笑,说:“但你不会经历这些的,你又不缺爱。” 其实刘灵的人生才更符合一个好故事需要的所有元素。 她之所以不喜欢回忆过去,是因为她自己都觉得,她的过去粗糙得像已经过时的乡土文学或青春疼痛小说一样,不外是一个又穷又丑又自卑的农村少女,靠自己的双手逆天改命的故事,像她这样的女人,中华大地哪个城市不是一扫就能扫出来一大片? 站在少女情怀的角度来讲,她跟朱之文也算是很刻骨铭心了:相识于微时,中考考场上相见,她就是倒霉到铅笔笔芯断了,急得泣不成声,影响了考试的秩序。小县城,考场也没那么严格,老师问了声谁有多余的笔可以借给她,其他人都默不作声,毕竟出现在这里的,都是潜在的竞争对手。 只有朱之文犹豫了一下,把他的铅笔掰成了两截,递给了她一半。 不好意思,就是这么穷。穷得要死要活的,每天不是在愁学费,就是在愁体育课没有合适的鞋。都知道念书才是唯一的出路,于是发了狠地学习,大冬天的晚上,宿舍熄灯,只有路灯还开着,于是不要命地蹲在外面继续看书,腿都蹲麻了,站不起来,这时候又遇到了朱之文,问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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