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慎怡上大二那年去世的,死于血栓。 起因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小心从床上摔了下来,原本以为那么矮,没事,在医院养了一段时间骨折的尾椎,又忙着回去扫榕树叶子,说是堆在家门口太难看,人家见了都不愿来坐。 住院的时候慎怡周末会去看她,每次去她都要这里摸摸那里捏捏,然后责怪她为什么不吃多一点,为什么每次见面都还是这么瘦,为什么这么大的人了都不知道要好好照顾自己。 “慎怡,你好好吃饭。” 她总是这样说,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句,就连遗言也还是这一句。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慎怡她妈好像把她消化不良的毛病全忘了似的,不再插手她的任何饮食。 可慎怡的胃口反而越来越差。 每年去扫墓,她妈都要念叨,说老太婆真是多事,让她这个当妈妈的为难。说完了又要哭,说慎怡根本不听她的,要是她在就好了,只有她能管得住这个自己带大的小孩。 慎怡站到脚麻,都还没能从这段回忆里抽身。 她看着满月宴上,十八岁的自己坐在姥姥姥爷旁边,却赌气地不吃饭,还挥开姥姥想要摸自己的手,说既然你们都喜欢妹妹就都不要管我了。 “喜欢妹妹,难道就不喜欢你了吗?慎怡,我们最喜欢的还是你。” “骗人!” 慎怡那时候真的很生气,生气他们骗她会永远喜欢她,生气他们的目光也会温柔地投注到别人身上。 更生气他们明明不是,却还要为了哄她说只喜欢她。 她让姥姥不要再骗人,她不要原谅任何事情。 可小老太婆最后躺在病床上,还是骗了她。 她说下周一就出院了,你要上课就不要来了,等放长假再回来看她。 慎怡说好,反正离寒假也没几个月了。 临走前,姥姥塞了两百块钱给她。还是那句,要她好好吃饭。 她年轻的时候下过乡,干农活干得力气特别大,到今天慎怡还记得那天她捏自己手臂的感觉。 像在摸她心爱的稻谷,却不满意她辛苦培育、日日灌溉,却还是如此瘦弱的一株。 姥姥说,“你们姐妹真是一个比一个让人头疼,慎悦也是这样,一顿饭吃不下几口,让你妈烦。小孩子啊,不吃饭抵抗力就差,将来哦多病痛哦。” 慎怡说,“可我小时候没怎么生过病啊。” 她笑,“你以为你乖啊?你小时候是我一口一口喂的。” 慎怡突然痛哭起来,姥姥不见了,病床也不见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满月宴的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身体摇晃,瘫倒似的蹲到了地上。 梦外那双手一直没离开,不断地在抚摸她的额头,替她擦去汗湿的水珠。 见她落泪,急得不知所措,只能细心地替她揩去,又不敢打扰她的梦境。 她知道,这个人不是纪则明。 纪则明的手指没有那么粗壮,指腹上也没有这样厚硬的老茧。 这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是拧过无数衣服挂到阳光灿烂的长巷子、握着锅铲做过无数美味饭菜、浸在水中摸过石子和蚌螺、插过稻谷与秧苗的手。 慎怡醒了。 第44章 答案 她朦胧的视线里看见一张陈旧的脸,被岁月刻下细纹,被阳光曝晒被暴雨浇溉出柔和,像一壁拍去尘土就能窥见华光的金色飞天图。 “真是辛苦,哭得这么厉害。” 女人略显沧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慎怡慢慢地睁开湿红的眼睛,是阿宝婶。 “你醒啦?” 她的手停了。 “睡了好久,都下午三点了。饿了没有?”她去摸床头的瓷碗,闻起来的味道像肉汤,“这是加了枸杞炖的,喝一点暖暖身子。” 慎怡强撑着爬起来,沙哑着嗓子说:“谢谢……” “不谢。女人嘛,总会有那么几天的。”阿宝婶抽来纸巾垫在碗下,怕她烫到,“你刚睡醒,吃慢一点。” 她没问慎怡为什么哭,慎怡也不做多余的解释,两个人默契地当作真是痛经惹的祸。 汤还是温热的,入嘴已经能够很好地喝下去,慎怡看着碗里特地切成小块的排骨,眼睛又变得潮潮的。 阿宝婶告诉她,家里没有枸杞,是纪则明开车出去买的。他们这边虽然有集市,但是卖的东西少。他回来以后本想亲自给她做,但是碰巧邻居有人过来找,说是要帮忙,便去了。 说完又嫌她不自在,站起来要走。 “坐了你睡的床不好意思啊,我看你哭得那么难过,就像看到了小恩小时候……你这个碗吃完就放在这吧,我待会上来拿。” 慎怡连忙抽了抽鼻子,把眼泪憋回去。 “没事的婶儿,谢谢你替我擦汗……碗我自己拿下去吧,真的麻烦你了。” 阿宝婶走出两步,又踌躇地回头看她,心里犹豫半晌,还是坐了回来。 她今年已经将近六十岁,什么人都见过一遍,什么眼泪都品尝一回。人生百态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滚过一遭,对人的情绪感知尤为敏感。她第一次见慎怡的时候明媚如娇花,如今一场梦醒,却低沉如静潭。说不担心是假的,说是太痛,可痛又在哪里呢? 她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做噩梦。 慎怡说不是。 怎么会是噩梦。 “梦到已经回不来的美梦。” 阿宝婶看她低垂的双眼,上面未干的的泪水沾湿睫毛,让她想起纪则明在楼下时和她说的,慎怡娇气,但是不娇纵,脸皮薄,拜托她即便是安慰都不要那么直白。 他们来这一趟,是好不容易从城市里脱身,她突然痛倒,耽误了行程,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 云城是个古老的城市,历史悠久到追溯不能,先祖留下一堆宝贵的文化遗产给予后人,填补那不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推动经济。 很多人来了,都要说感觉轻松,回到从前般自由。 阿宝婶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奇妙磁场,能够将当下与过往置换,只是能够回去看一看,也是好的。 她帮慎怡把汗湿的额发撩到脑后,不厌其烦地替她擦着汗,坐在床边看她小口抿着汤。 “我本不想打扰你,但则明人不在,你一个人我又担心,便叫小恩上来瞧瞧。这孩子跑下来说你看着很难受,我便急匆匆盛了汤上来,吵到你没有?” 慎怡摇摇头。 这梦虽珍贵,却并不怎么让她好受。 阿宝婶身上淳朴的味道和宽厚的掌心,反而成为舒缓的镇定剂。 “我有一个妹妹,和小恩差不多大。”肚子里的焦灼感逐渐消失,慎怡放下了碗,“梦里我梦到她,还有姥姥和姥爷。” “我妹妹和我差得很大,所以她出生以后就是我爸妈在带,我则是由姥姥和姥爷养大。她和我不一样,和小恩很不一样,从小就很文静、乖巧、体弱多病,即便细心呵护,一有风吹草动就要发烧感冒。” “所以我爸妈那段时间不得不在她身上集中所有的注意力,耗费他们所有自由的时间去照顾。一个人的时间和耐心本就有限,给了妹妹就没办法给我,我原本心里就不平衡,一遭受这种对待,即便知道原因,也无法理解。” 于是她跟爸妈说,不用再来送饭,学校的菜色她吃习惯了。马上就要高考,她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其实背地里食堂都不去几次,离谱的时候一天只吃两个水煮蛋。 奇怪的是她不怎么能感觉到饥饿的灼烧,至今也没有患上相关的病症,慎怡一边觉得自己天赋异禀,一边又暗自可惜,可惜没能把自己的身体折腾坏,可惜没能看到爸妈愧疚的眼神。 现在想来,她糟蹋的根本不是自己,也不是父母,而是辛苦养育她的姥姥和姥爷。 这些年因为慎悦的存在,慎怡一直没有去细想过这些事情。她隐约觉得这做法可怜可恨,心里却不想要一个对错,只想图暂时的痛快。 后来遇到了纪则明,他发现这个问题发现得很快,做法也很强势,实在拗不过她的时候又以柔克刚,终是将她的习惯渐渐改变。 她是因为姥姥一口一口追着喂进嘴里的饭才得到今日健康的身体,却不是因为纪则明的时时叮嘱而爱上这个男人。 她甚至从来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个梦,让她隐约抓住了什么纽带。 阿宝婶问她,那你和你妹妹关系好吗? 慎怡摇摇头。 “我很少理她,也不参与和她的有关的事情。爸妈深知我的脾气,也从来不提及,彼此默认这样的方式。” 阿宝婶牵过她的手,拍了拍。 “可是我看得出来,你不讨厌小孩子。起码不讨厌小恩。一个真正讨厌孩子的人,是不会和任何孩子扯上什么关系的。” 慎怡苦笑,“可能是因为我从未为小恩牺牲。” 而慎悦的出生,让她失去了她本应该拥有的。 像原本安稳生活的肥沃领土,一夕之间被人攻略城池,还无法反抗。 阿宝婶沉默了,慎怡也不再讲话。 她猜对方应该是不好意思对她进行说教,毕竟老一辈人的观念总是倾向于家和万事兴,对兄弟姐妹的感情也更深厚。 但如果不是此时此刻她的心理防线几近被攻破,慎怡也万万不会将自己的家事当做闲话倾诉给他人。 怪只怪回忆是有味道的,时过经年,她在阿宝婶身上再一次闻到了过往的甘苦。 云城的午后是寂静的,一直到晚饭前都听不见什么喧哗。有时海浪荡漾得汹涌了,还能听见澎湃的潮汐翻滚。 慎怡喝了肉汤,手脚都渐渐暖起来。小腹隐隐作痛,却被阿宝婶攥着的那只手吸引去注意力,那指腹上的厚茧不断蹭着自己的掌心,像粗糙的、未被剥开的穗粒。 “慎怡,家人是很珍贵的。” 阿宝婶的声音轻轻地,听进耳朵里好像被风吹过。 “我不是要劝你什么,而是想和你说说我自己的故事。” “我呢,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应该和你爸妈差不多大吧?泽叔也六十出头了,按外面的社会规则来算,我们是退休人员,找工作都不会优先考虑的人群。可是小恩今年只有七岁,我们也不是老来得女。” 慎怡低垂的双眼抬起来,像雨后震掉翅膀上的水珠的蝴蝶,飞进阿宝婶的瞳孔里。 “她是我们领养回来的孩子,到家里的时候才三岁,孤儿院的人说她虽然小,但是已经有了自己没有爸爸妈妈的概念,估计很难亲近我们。我说没有关系,我就要这个女孩。她是上天的恩赐,所以叫小恩。” “而我自己的孩子,今年应该和则明一样大了吧。年轻的时候为了让他得到更好的教育,我们离开了云城,一直到他读高中,读大学,都没再回来过。这里太远了,坐飞机都要十几个小时。那时候机票很贵,这里也还没发展起来,所以即便孩子说想念家乡,我们也常常只是搪塞,年年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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