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前,杜秋在花园里抽了根烟,迎着风,吐了口烟圈,沉沉叹气。这个家里,她的身份格外尴尬。母亲早亡,对妹妹,她是长姐如母,可对父亲,她终究只是女儿。当年她读初中时,父亲就已经计划把她送出国,没想到母亲突然就病倒了,那时候乳腺癌还少见,查出来就是晚期了。她还刚生了妹妹,医生说哺乳期太操劳也是诱因。 临终前母亲把她叫到床前,单独说了几句话。她出来后,哭着对父亲道:“我现在不能走,我答应妈妈了,我要照顾妹妹。” “你妈妈到底还和你说了什么?” “她让我别怪妹妹,也让你别怪她。” 父亲含泪点头了。 他们是少年夫妻,半生拼搏,感激里是藏有愧疚的。他鼓捣起生意就不着家,忙前忙后,老老小小,全靠她顶着。出殡时,他妈反倒哭得比他更伤心。贤妻良母,应得的。 那年还是计划生育,为这第二个孩子,交了一大笔罚款。他放不下公司,她也心系家里,没出月子就忙起来,留了病根。这种关口为什么还要生?对外只说是喜欢孩子,怕大女儿孤单。明眼人自然能看穿,他缺个儿子当继承人罢了。 一根软刺,卡在他们中间,刻意不去提,就更是钝痛。压抑的情绪全给了杜时青,他是一味的宠,杜秋是一味的严,杜时青夹在中间也割裂。成了这样,他们反倒觉得对方的责任占多些。父亲又到底是父亲,威严加身,杜秋只能不响,默认自己没有好好管教妹妹。 认了错,还不够,要改。父亲又急着要让她结婚,嫌她不成熟。结婚的对象选定了,要是别人倒还好,可偏偏是林怀孝。他都这样子了,杜秋也觉得阴损,下雨天怕遭雷劈。 杜秋到公司的时候,采访的团队已经到了。她现在负责宣传,这就是她分内的事,按她父亲的标准来,不但要做好,还要好得无可挑剔。 这次带队的罗记者也算熟人,杜秋就与她寒暄几句。正说着话,父亲就过来了,当着外人的面,他假装今天没见过她,道:“你饭吃了吗?” 杜秋只能附和道:“在公司吃了点。” “你也太忙了,要注意身体啊。怎么不回家吃啊?” “回家也要堵车,在公司吃方便。我们就是产方便面的,饿了我拿来泡一包就好。” 她故意夸张了些,话说完,大家都笑,父亲点点头,也像是颇满意她的发挥。 采访前要先化妆,用的也是对方带来的人,给父亲扮得油头粉面。她嫌不够自然,罗记者解释道:“因为上镜要吃妆,再加灯光,不明显点会显得很憔悴。这次来的人很专业,有白发也能靠光线盖过去,我特意为今天挑的。。” 杜秋点头,“还是老样子,照片登出来前,我们这点先要过目。” “这是肯定的,您放心好了。” 杜秋站在摄影机后面,隔着灯光看父亲。杜守拙,不是一个太特别的名字,也不是太特别的长相。剥去加诸于的种种头衔,他看着也不过是个普通老头。西装下面是灰色羊绒衫,头发往两边秃出一对角,胡子刮得很干净,倒显得两颊的皮肉更松。 他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等着对面的女记者发问。起先的几个问题都很套路,不过是聊一下公司的发展与规划,听他回忆往昔艰难岁月,避重就轻聊发迹史。可话题一落到他的年龄上,自然就避不开继承人的事。 女记者问道:“杜先生您今年已经五十九了。现在行业内部以及许多投资人都很关心您公司的接班问题,有传言称您准备在五年内退休,让您的大女儿杜秋小姐正式接受公司,这属实吗?” “先说明一点,我才五十八,今年的生日还没过呢,还有一个月呢。”他说完,记者就笑,哪怕并不是多好笑,“其实五年以后会怎么样,我现在也在考虑中。其实我不太看重这个,不管是我继续干下去,还是传给小孩,或者干脆找个职业经理人来打理,我最看重的还是品牌精神的传承和延续。” 杜秋立刻感觉有目光落在身上,却一动不动,佯装不知。其实也无所谓了,就算不是明着看她,暗地里也在想。父亲这话说得很明白了,至少这五年,她是没什么接班的指望了。十年的太子,百年的王八,一个待遇。 记者也听出了弦外音,继续一路紧追,“听上去您好像还没有退居二线的想法,是因为之前的并购失败让您对杜小姐放心不下吗?” “那当然不是了,年轻人犯点小错很正常。我肯定会给她足够的自由去试错。” 杜秋依旧在镜头后面微笑,笑得脸都僵了。 之前公司收购一家食品公司,想拿来为‘甄利甜’借壳上市,结果让人做了局,收购失败,平白损失了几个亿,网上都笑话她不知天高地厚。 其实这桩收购案当时是集体决议的,也是她父亲大力支持,她哪有这么大的权力一人独断。外面人自然不清楚这些内幕,都笑话她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反正公司出了什么坏事,总喜欢找她的责任。到底还是她身份特殊,漂亮的年轻女人,没结婚,又太有钱,男人看她是又酸又恨,总乐意把她想得傻一点。公主选婿,绣球丢不到自己头上,嘴上占占便宜也好。 只是没想到,父亲也拿她来挡枪。还能怎么样呢?无话可说。 又聊到了行业现状,父亲继续道:“做生意的关键在于树敌。如果真的要说我们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就是现在在行业内,我们已经做到第一了,不进则退,当了太久老大,进取心都没了。” “可是从数据来看,去年公司的营收跌到十年内的冰点,只有曾经高峰时期的七成。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这是时代问题,也可以说是观念问题。现在吃外卖的人多了,他们觉得外卖比方便更简单干净。但我不是这么想的,一顿饭花一百块钱叫外卖,可以买多少方便面?可是你看看,现在的外卖的食品安全问题有多少?爬蟑螂,爬老鼠的也有不少。但是方便面的安全问题,至少是我们公司,生产线的安全和卫生,我是能绝对打保票的。” “看来杜先生对方便面的赞誉很高,那请问您现在多久吃一次方便面?” 像是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般,他微微一笑,道:“我现在每个月吃一次。不但吃我公司的面,一些国外品牌的产品我会试试。我觉得,比较下来还是我自己公司的产品最吃得惯。” 这不是谎言,杜秋可以作证,虽然她也觉得荒唐。父亲每月必吃一顿方便面,拉着全家一起。不过不是用调料包,而是让阿姨泡开面,和牛肉切碎拌进去,配专门熬的虾酱,再加一碟白灼的蔬菜。 中国的社交场合基本是饭局,国外则往往是酒会。不是吃就是喝,看来饮食男女当真是人的通性。 吃饭的地方是杜守拙定的,他过去常去的一家私人会所。地方偏,环境好,菜色也不过如此,好处是够清净私密。 日程排不齐,索性分几辆车过去。杜秋先到了,坐在车里不想下去。等了快二十分钟,林怀孝过来敲她的车窗玻璃,笑道:“就知道你躲在里面。” 林怀孝是很薄的长相,长而不狭的眉眼,秀窄的尖下巴,脖子和手腕都是修长苍白的一截,略有些女相。看着文质彬彬,可熟人都知道,他生病之后脾气有多坏。 他们是高中同学,在校的时候接触不多,毕竟都计划着大学去国外读,三年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在教室里也碰不上多少面,兴趣爱好也不同。不过刚见面的场景,杜秋倒是印象深刻。林怀孝主动来找她,盯着她的脸打量一阵,一本正经道:“你的鼻子很好看,不过有点长,喜欢的人会觉得很端正,不喜欢的人就觉得像只鹅。你猜我是怎么看的?” 杜秋白他一眼,道:“我管你怎么看,我看你像只企鹅。” 这比喻倒不是凭空来的。他是她见过最怕冷的男人,校服没有高领,风一吹,他就习惯耸肩缩脖子。后来习惯倒是改了过来,不过天一冷,就系长围巾,到室内也不脱。 她之前听过他的名字,以为名字里是欢笑的笑,觉得很合适。他总是笑嘻嘻,有点轻浮的样子。后来才知道是孝顺的孝,多少就有些老派了。 林怀孝自顾自拉开车门坐上去,他今天围的是红色格纹围巾,衬得面颊有淡淡血色。杜秋道:“你今天气色不错。” 林怀孝低头笑了,“我好得不得了呢,今天早上刚吐了血,预计能长命百岁。” “那你还能吃饭吗?” “说得好像你能吃下饭一样。就都意思意思吧,反正我们是过来挨训的。听老头子说话都饱了。” 无话可说,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开矿泉水吃药。林怀孝有心衰,药自然不能停。杜秋有胃病,吃得又太少,找了营养师配维生素片补充剂。在公司总记不起来吃,一见父亲,胃拧起来,立刻就明白该吃药了。 两位父亲都已经到包厢了,林父打电话来催,林怀孝接通后,故意拿开些,装模作样道:“我堵在路上了,快了快了。大概还有十分钟。” 杜秋忍俊不禁,“你这样撒谎,很容易被拆穿的。” “随便了,我都快死了,为这点小事骂我,不至于吧。”他扭头咳嗽了一声,手背上扎针留下的淤青还在。 他家的情况更复杂,两任妻子,两个儿子。林怀孝是哥哥,父母离婚时,母亲放弃了他的抚养权。后妈生的弟弟和他差了十岁。老林对接班人也是翻来覆去,犹豫不决,原本是林怀孝更出挑些,把他带在身边教导了几年,忽然就病了,心脏瓣膜动了一次手术。本以为没事了,没料到一两年里就恶化成心衰了,一口气往死路上走了。这下林父倒是无人可选了,早知道会是这种病,过去花大力气培养林怀孝,都成了一种后悔莫及。 确实又等了十分钟,他们也就动身上去,事先已经对过口供,都说是在路上碰到的,还聊了几句。四个人坐一张到底是空了些,人与人之间都隔了两个身位,不像在叙旧,倒像在谈判。本也就差不多。 四个人,八道冷菜,十二道热菜,会所老板又与老林先生熟识,另送两道甜点。服务费高昂,一半为人,一半为景。不远处有人工湖,月光下凝如翡翠。三公里外有特供的疗养院,专供老干部退休疗养。 冷菜过后就上了花雕蒸鲥鱼,服务费收得高自有用处。鲥鱼一端上来,就有服务生候在旁边,帮着剔鱼刺。 鱼很鲜, 摆盘的上海青嫩得娇艳,愈发衬得他们形容惨淡。杜守拙催促着杜秋帮林怀孝夹菜,“小林怎么都没吃什么,你帮他夹点鱼。” 杜秋把鱼肚子上的肉挑给他吃,他低声道谢。林父道:“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对了,结婚的事情你们想得怎么样了?今年总要订个时间,也方便接下来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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