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忆装得心平气和,暗地里也犯嘀咕,想找个人好好聊聊,思前想后也只有姜媛媛了。他借着惯例送牛奶的机会,把她约到外面散步。一走出公司大楼,他便道:“你说这是什么事?夏总进来了,一点征兆都没有,下面人现在议论纷纷的,说是杜总接班无望。” 姜媛媛故意冷了冷他,把牛奶盒子的四个角拆掉捏扁,丢进垃圾桶里,才道:“这样的事不是我们该议论的,如果说闲话的是你手下的人。你就该处理一下了。” “这我肯定会做的。” 姜忆不耐烦起来,习惯性弹了弹手指,道:“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是想听说些实话。你要是信不过我,也就算了。” “确实没什么可说的。市场部由杜总直接管理,在外人看来,我们是杜总的嫡系部队。站不站队都一样,你现在转岗也晚了。” “说的没错,现在看来也没得选,只能跟着杜总一条道走到黑。我就怕她受了打击,心思不在上面了。最近她来公司都不如以前勤了,身体也不好。” “静观其变吧。我是信得过她的。倒不是客套话,我是真的觉得她人不错。做事不武断,也不专制,情绪化的时候很少,能就事论事。” “这不是挺常见的吗?” “在管理层可不常见了。上万人的公司,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表面上一群人围着,前呼后拥,做什么都有人夸,出了事还有人背锅。很多人都自以为是,决策都靠拍脑袋,把下面累得人仰马翻,一拍脑袋又把项目停了。” 姜忆笑着看她,道:“看来你有很多倒霉的经验了。” “确实有不少。”她也无可奈何地微笑起来。这个时节,太阳已经逐步显露出夏天的威严来,她怕晒,就拉着他躲到树荫下。一阵风吹过,树叶在身后沙沙作响,她衬衣上的飘带扬起,轻拂着他的手臂,若有似无的痒。 他之前交过两任女友,都是同龄的女孩。青春洋溢自不用说,但他多少也嫌她们幼稚。姜媛媛则是她们的反面。他们当初竞争着同一个职位,他起先对她也不算尊敬,她还是不计前嫌,在工作上对他多加照顾。她年长而包容,却还不至于到慈祥的地步。 他原先给她送牛奶不过是顺便,他之前就擅长这么和领导打交道。可之后成了习惯,好像一天不见她,就像是这天缺了什么。 他不想盯着她的脸看,也不想看她手上的婚戒,就把头低了低。她并不瘦,丰盈曲线却很婀娜。眼神再往下去,她今天穿了一双深桃红的高跟鞋。他原本并不知道鞋子有这么个颜色,可见她穿了就觉得漂亮。他这么想着,就情不自禁微笑起来,又生怕她觉得反常,立刻板住了脸。好在她没留意,只是自顾自点了一根烟。 他诧异道:“你还抽烟啊?”他是很讨厌女人抽烟的,但落在她身上,又不算是什么大事了。 “替我保密啊,我在家里要当个好妈妈。”她轻快地一眨眼,笑起来带着一丝娇俏。烟只抽了两口,她就拍拍他的肩膀,准备回办公室了。她下午还要去见客人。姜忆主动对她道:“把烟头给我吧,我帮你扔了吧。” 她把烟头给他,步履轻快地走了。他低头盯着看,烟上还有余温,滤嘴上留着一圈口红印。他鬼使神差般摸了上去,把烟头凑在嘴边,还没抵上去,他就清醒过来,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恶狠狠把那枚烟头丢进垃圾桶里。 新官上任三把火,夏文卿进了公司,并不急着整顿,而是极和气地拉拢着人心。他健谈爱笑,稳重有礼,既不过分轻浮,也不至于太严肃。近一个月来,所有给他的请假条子他都会批,所有在部门里说得上话的人,他都请吃过饭。 对于公司里的新人,他便说他们前途无量。对于升不上去的中层,他便称赞他们往日的功劳。至于那些关系户,他也笑呵呵打成一片,聊一些玩乐上的事。 邱松涛也看不惯这动静,主动来找杜秋,和她商量对策。他道:“你这个表弟是面热心冷,只想着和手下人打好关系,没想过要做正经事。他这样做事很不好,到时候公司的人都变成他的人。派系斗争就厉害了。” 他的话说的冠冕堂皇,但到底还是钱的事没摆平。邱松涛的后勤部一向是钱最少,事最多,又有全力配合产品部的义务。夏文卿知道杜秋和他之前的那笔交易,也就懒得费心拉拢他,一上来就把后勤部门折腾得人仰马翻。到底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他们闹得不可开交, 现在 也有 同心对外了。 杜秋不置可否,邱松涛又急着催促几句。他有个习惯,一着急就爱擦眼镜,也不用眼镜布,而是直接拿衬衫下摆抹。他抹了又抹,杜秋终于道:“你就是太爱担心,你仔细想想我当初是怎么过来,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邱松涛经她一提醒,倒也反应过来。如果杜守拙真的要对夏文卿委以重任,反倒应该放他去基层历练,知道了整个公司的生产流程,再慢慢提拔上来。现在突然让他空降的领导,倒是成了众矢之的,进退两难了。 “那你的意思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杜秋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没这个意思。只是让你别急,再等等吧。他现在等着我们犯错,我们也可以等他出纰漏。近来身体怎么样啊?接下来天气热了,你也松松筋,我也歇一下,大家都休息几天。” 她确实在等待,等着拼凑起自己的内心,寻一条新出路。隐约中她感到一种变化,并不是突兀而至的,而是像是蛇蜕皮一样缓慢地撕扯。狄梦云的眼泪,夏文卿的微笑,父亲的沉默,最后是母亲临终前的劝导。 她坐在书房里,开着门,听着外面叶春彦和汤君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不禁微笑。他们正在聊晚饭和折纸的事。旧的家庭生活逐渐使她软弱,而新的家庭生活又带给她力量,一种更决绝的希望。 她要保住现有的幸福,同时追求更大的满足,就像是往燃烧的火炉里不断添进木材,火光摇曳,长久温暖着她。于是她原谅了自己的一些手段和心机,并且提前替叶春彦原谅了自己。不接受也无妨,他并不会知道什么。 叶春彦叫她出来,问她对晚饭的意见。近来他总有些谨慎过头。一连三天,他们都待在床上,傻子也看出不对劲来。又要忙着应付汤君,大白天在自家里正襟危坐,等孩子一走又边走边脱。他是受够了把吻痕装成蚊子块,在上面涂风油精。 但他也不方便开口,反倒让杜秋抢了先,对他道:“有件事我也只能问你了,前列腺炎是不是会尿床啊?” 叶春彦吃了一惊,支支吾吾解释道:“哦,是会这样的,不过一般要上些年纪才会。”他有些说不下去,压低声音道:“你爸爸尿床了?” “家里的阿姨都是我找来的,平时有什么事也是直接和我说。前天收拾房间的那个偷偷和我说,我爸房间里被子有味道,不知道该不该丢。” 她浮起一丝冷酷的笑,青春自有对衰老的居高临下,“说些难听的话,我爸也没几年了。文卿就算回来又怎么样呢?来不及了。你放心好了,这个家早晚都是我说了算。不过对我,又是你说了算。” 正说话间,外面有人按门铃。这里的访客是要预先登记的,但他并不知情。“怎么现在还有人过来?”他正要起身开门,杜秋一面叫住他,一面笑着解释道:“别担心,是我叫来的人,正好今天有空,一件小事可以办掉了,不然平白浪费一天。” 来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头微秃,满面堆笑,随身带着一个手提箱,摆在客厅的茶几上。他朝杜秋问好,又低头开手提箱的密码锁。箱子打开,一阵亮光掠过眼,里面是两排蓝宝石,“这里都是无烧的皇家蓝,上面的是斯里兰卡产地的,下面是缅甸产的。这次你要得太匆忙,有几块好的,我拿去参展了。” 杜秋道:“不要紧,只是买一块玩玩罢了,以后还能再正经买。”她让叶春彦把手张开,对珠宝商道:“给他做一枚戒指,你觉得哪一块合适些。 珠宝商仔细看了看,道:“他的手指又细又长。那就不适合圆形切割,这么高的个子,小东西也不合适。这块我觉得不错,14 克拉的,镶在戒指上正好。” 他把那枚方形宝石放在叶春彦食指,比了比,尺寸确实正合适。因为打着小灯,颜色浓而透,倒像是一块晶莹的水果糖,把他的皮肤衬得极白。 叶春彦把蓝宝石还回去,道:“我不喜欢戴戒指,手上动作不方便。” “买了也不一定时刻要戴,就当是我的一份心意。”叶春彦并不搭腔,摆出消极的反对态度。她也不勉强,笑着把汤君叫来,对她道:“喜欢这些石头吗?挑一块你喜欢的,好吗?” 汤君犹犹豫豫的,可眼睛已经不由自主让那蓝光吸引过去,“这样不好吧?我不能讨你的东西。” “你没有开口,就不是讨。是我送给你的,你收下就是接受我的心意。” 汤君似懂非懂,小心翼翼着偷瞄叶春彦脸色,也看不出端倪来。她大着胆子一指,就指出了一块两克拉的圆形宝石。杜秋点头,道:“那就是这块了,给这孩子镶在项链上吧。样式的话,你之后发给我看看。” 杜秋把人打发走,叶春彦脸色就变了,拉着她到阳台说话,道:“你别总是为了我花钱。就算我对钱没概念,也觉得有些承受不了了。” “为什么?给你花钱证明我喜欢你。” “那我要做什么来证明我的感情呢?” “花我的钱啊。我喜欢看你用我给你的礼物。” “你这不是冤大头吗?” 杜秋笑而不语,漫不经心对着阳光看自己的指甲,似乎很满意这个称呼。叶春彦则在忧虑,担心他们的关系已经滑到了难预料的地步。 虽然嘴上说吃软饭吃得理直气壮,但他确实握不住其中的尺度。该收她的钱吗?该以什么身份收她的钱?拒绝的话该怎么说?好像他开口向她要过一次钱,从此以后都要摆出一张受用的脸来,不然就是惺惺作态了。 他一向没什么钱,又总是随意地花销,于是更穷。他经手的两套房子,都有人说卖得太便宜了。这样的做派注定他不是能把人情掂在手里估价的人,但显然杜秋很精于此道。她的慷慨花销自然是好意,但他却不能全凭好意收下。 若是单纯为了爱情的欢愉,他们并不用结婚。但杜秋近来却是愈发严肃地对待他们的关系。或许她想要一个孩子。哪怕不是亲生的孩子,能暂且应付她父亲也好。 杜秋第二天去公司开会,叶春彦本想在汤君上学的路上,找个由头问她,可走了半截路,总是开不了口。等最后一个红绿灯时,汤君拽了拽他的衣角,主动道:“爸爸,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我昨天不该要姐姐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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