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呢,那头毛驴犟得很,一点也不好管。我后来宁可骑自行车,也不乐意坐驴车了。” 杭柳梅看向远处,慢慢说道:“我和老姜在西安坐过一次驴车,还遇见了一个奇人。那会我们刚结婚,回娘家的时候顺便到附近玩玩,隔壁镇上有庙会,有一个摊位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们俩挤进去看,是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头,他双手插兜坐在躺椅上,也不搭理人,面前只放了一个杯子,但那个杯子真是奇了,敞口浅腹的小茶盏里竟躺着一片树叶,连树叶的叶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问多少钱,他不搭理,有人问他那怎么做的,他也不说,有人问他从哪来,他才很不屑地讲,江西吉州。我那会也爱凑热闹,就混在人群里故意逗他,大声说‘这杯子没什么了不起啊,我们在敦煌还见过夜光杯呢!’ 结果就我这一句话让这老头急了,他找不见我,就对着人群嚷嚷‘夜光杯?夜光杯算什么!这可是木叶天目盏,是宋朝留下来的宝贝!看见这里面是什么了吗,是真正的树叶,要把它烧在这样的黑釉上,一窑生,一窑死,多少人一辈子都做不出来一个奇迹!’ 我当时已经不敢乱讲话了,那居然是真正的树叶烧出来的!我还想多看两眼,有财大气粗的就要掏钱,他当场拒绝,说就是摆出来让所有人涨涨见识,知道老祖宗还留下这么个手艺。别人就说他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多烧几个。他说他就是要到秦岭里挖什么泥,将来做出最厉害的木叶盏,说完就把摊收了。我看他穿得破破烂烂,但是为自己的杯子神气的很。 后来我就记住了那个怪老头,我当初最早不是就想学制瓷的嘛,学校把我调去学画画,到了敦煌就更没机会了。” “嗯,”祁绣春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音节,“我可记得清楚,那会县城里有个锔瓷的店,你每次都跑去看,看得人家里面的伙计以为你对他有意思,谁能想到你是真看那几个破瓷器去了。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喜欢那玩意呢?” 杭柳梅又想起外婆了:“我外婆以前为了多赚几个钱,给人家编竹筐,缝衣服边,纳鞋底,我从小就爱凑在她旁边看她干活。后来快到我上学的时候,家里又没钱,外婆就说女孩子都必须念书,大的念了,小的也要念,她就带着我去另一个村子里的瓷厂打工。外婆干不来技术活,一开始只能看炉子、脱模,但是她手巧,后来渐渐就可以修坯,上釉。 我帮不上忙,只会在旁边玩,本来里面的人都怕小孩子捣乱,但是我听话,只坐在那些工人旁边看,他们也爱听我问问题和我聊天,我和外婆在那前前后后去了好多年。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记忆刻在脑子里一样,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那些人怎么做青花瓷茶盏的。” “你外婆啊,那可真是个好人——“祁绣春话还没说完,赶驴的人已经把车停住了。 工作人员指着前面告诉她们就送到这儿,剩下的自己走。 四个人顶着风走了没多久,就看见这片高坡的尽头孤独地立着一块刻有“阳关故址”的巨石,往下似乎就是沙漠的边缘,远处的沙尘像烟一样弥漫在天地交界处。风吹得人脸疼,他们捂得严严实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木头栈道上去。 这样的感觉有点像当年第一次去莫高窟了,一样浩渺的压迫感,周围什么也没有,人慢慢地移动,一举一动都像是打扰着这片土地。难怪都说“西出阳关无故人”。 十九岁的时候难过和害怕都是一下子的事,总有满腔的壮志和热情,觉得只要努力什么都能战胜。现在六十九岁,反而不那么冲了,信命信缘信老天,没有什么必要战胜的,每一次摔个头破血流还能再站起来就很不错了。 碎发被细汗打湿粘在额头上,杭柳梅拿出手绢抹了一把,翻个面叠起来递给绣春姐。小麦拿出杯子给她:“奶奶现在太热了,你们喝点水小心中暑。”杭柳梅接过去,和祁绣春没一会就喝了个底朝天。 这么一瓶水可把两个老太太憋急了,绕回来的时候催促小麦和蒲芝荷抓紧上驴车,找洗手间。趁着她们进去的功夫,蒲芝荷和小麦在外面的文创产品店闲逛。 这会儿没什么游客,营业员也都趴在桌子上小睡,懒得招呼人。两人在店里一下试戴帽子,一下试背包。小麦看到一对带着刺绣的水囊,停住了脚。快到他爸的生日了,搞不好到时候就在敦煌给他吹生日蜡烛,做儿子的不好空手,买这个倒是挺搭他的。买两只,一只给他,一只给妈妈,成双成对的礼物,他肯定更开心。 小麦思考得太认真,没注意蒲芝荷已经走到了店铺另一头。她想买点明信片给几人做纪念,那个趴着睡觉的服务员身子下面压着的好像就是网上很红的丝绸明信片,看起来像纸,摸起来像丝绸,印着各色壁画里的藻井。蒲芝荷小心翼翼地捏住一角,想把明信片从她胳膊下面拉出来。 “嗯——?”服务员还是被她打扰醒了,半边脸都是袖子印出来的褶子,她下意识擦了擦嘴角,问蒲芝荷要什么。 蒲芝荷晃了晃手里的明信片:“就这个,多少钱?” “一张二十,一包一百。”她打了个哈欠,托住了脑袋。 蒲芝荷付了账,正在柜台上盖纪念章,就听见杭柳梅在背后叫祁绣春:“绣春姐,你看这是什么?” 祁绣春说是笛子。 “不对,”杭柳梅拿起一只比划,“这是胡笳,要顶住一边上嘴唇半张着嘴吹,我演示不来,反正看起来不潇洒,但吹出来可真好听。小麦,小麦,记不记得爷爷会吹这个?你以前还学过一首琴曲,就是那首《胡笳十八拍》呀。” 杭柳梅兴冲冲地拿了一只胡笳来付账,看到蒲芝荷手里的明信片,夸赞特别。蒲芝荷挥着它们,想尽快风干背后的印泥,和杭柳梅开玩笑:“杭老师,你看这里的东西都和敦煌带点关系,你们说新石窟里有一幅少见的因缘画,要是把它怎么着变成这种纪念品,搞不好那个新石窟就出名了,有人关注,自然就有人保护。反弹琵琶,美人菩萨还有藻井不都是这样出圈的吗?” “这个好啊,”祁绣春很同意,“你刚都还念叨什么木叶天目盏,什么怪老头,你也从壁画里找点佛菩萨印上去,咱们也做些碗碟杯子,肯定有人买。之前逛那些店,我看卖的咖啡杯什么的做得也不怎么好看嘛!” “我们这的杯子就不错——”服务员一听突然来劲了开始推销。 “这不是开玩笑吗?”杭柳梅脱口而出,又赶紧和服务员解释:“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们——” “奶奶,赵叔叔就是现成的行家,我爸都能找他一起打戒指,咱们也可以咨询他制瓷器的事吧。” 听小麦说完,服务员有点明白了,插嘴道:“你们是想自己做东西啊?来旅游的?是艺术家?我们这要办一个文创比赛,你们可以参加,选中的话有奖金拿,东西要是真的好也许能卖出去。人家给印海报宣传,还放到网上去呢!” 蒲芝荷和小麦一听,马上向她打听细节。四人合计了一路,最终决定可以一试。 回到酒店,麦爸已经在大厅坐着了,他拉住儿子问:“你们可算回来了?今天转得怎么样?” “挺好。赵叔叔呢?奶奶想参加一个比赛,我们得问问他烧瓷的事。我先上去了,爸。” “哎——别走!那意思就是说你们也不着急回去?还得在这多呆几天?” 小麦挠挠头:“是吧?这事我做不了主。” “那刚好!你赵叔给我介绍了一个小院,我本来还想着就我一个人留下来给你妈做戒指,既然你们也要待着,那我就把那个院租下来,咱们搬进去方便,省的在这酒店里总像是做客的一样。” 麦爸说完就搂着儿子上了楼。一进屋,麦爸凑到窗边点了一根烟,摸口袋找打火机,摸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招手把儿子叫过去:“差点把大事忘了,这是你爹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秘密宝贝,你帮我重新抄一份,写好看点啊!给我用那个,瘦金体。” 小麦接过去一读,不禁感慨,他爸这老房子着起火来,还挺让人招架不住的。
第五十七章 情诗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薄薄的一片纸先是被折叠,而后又被揉捏在手里,最后被塞进衣兜,随着人的动作弯了角破了边,更显得正面竖排印刷着的密密麻麻的经文有了古旧的味道。 小麦打眼一看,写着什么“一切众生誓当想度......诸法起六神通慈光照......” 他不通佛法看不明白。 这首诗单独印在背面,空荡荡的纸上二十个字挤成一列,像墙壁上爬过的蚂蚁,让小麦对着光辨认了好一会,倒是比另一面的佛经易懂。 真是一张矛盾的纸,一边为佛断绝红尘,一边为情失魂落魄,他问他爸这是从哪来的。 “今天和老赵在打戒指的人那看的,那个人信佛,业余没事就是搜罗这些敦煌遗书,他说我这一张已经不在中国了,当年被英国人带走了,编号是多少来着编号 s.1824 现存大英博物馆,我给忘了。反正这个经叫《受十戒文》,你不用管这个,我要的就是后面的那首诗。”麦爸从小麦手里把纸拿回去,自己又读了一遍,满意得不得了。 小麦不放心:“敦煌遗书?咱们都不知道意思,能直接拿来当情诗用吗?” “你读嘛,这是不是写的就是相思,”麦爸把烟叼在嘴上,举着纸和儿子辩论,“人家说了,这个学界也没定,那佛法不就是讲究什么‘不是风动是心动’吗,心里想的什么看到就是什么。学佛的人看就是要劝告修行,我是个俗人,我读出来就是海誓山盟,反正把我想对你妈说的都写出来了。” “就它了!”麦爸说完重重拍了儿子后背一把,“咱们就选‘宛转不离心’,你给爸好好誊出来,我回头就拿去刻到戒指里。” 小麦说不过他,只好照命令把诗工整地抄写下来。 麦爸手机突然响了:“喂?车已经到了?好好我们马上下来!小麦,你去隔壁问她们收拾好了没,咱们今天就搬东西去小院住。” “那这两张纸?” “你先收着吧,我下楼看看车停在哪,你去叫你奶奶她们。”麦爸边说边拉门,拿着条烟下去打点司机,匆匆出门了。 小麦拿着诗又念了两遍,不自觉就把它背了下来。 杭柳梅和祁绣春刚在床上躺下就被薅起来收拾走人,五人大包小包地搬进赵小伟介绍来的小院。巷子口张贴着文创比赛的海报,杭柳梅着急问小麦要纸笔记下联系人电话,小麦顺手把刚给他爸抄诗的纸递给奶奶,就忙着去搬行李了。 终于在屋子休息下来,杭柳梅摸出那张纸,一翻翻出来那首情诗,又是小麦的笔迹。杭柳梅叹了口气,不是她想偷看孩子的秘密,是每一次都正好撞到她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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