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柳梅也激动得有了几分泪花:“好,真好,你说要是没有前面那么多事,咱们是不是就拿着第一次的杯子交差了,哪还能看到如今这个呢!” 把设计稿和杯子都交了上去,接下来只等比赛结果。其他人都等得,杭柳梅等不得了。日本那边给她的考虑时间也到了最后期限。今夜众人在小院邀了赵小伟一起庆贺,也算是为杭柳梅和麦穗饯行,再过一天,她们就要坐飞机离开。 这一夜杭柳梅又失眠了,她不想睡,她想去莫高窟。一整晚她都似睡非醒,等天边泛白的时候,她推醒祁绣春:“绣春姐,天亮了,咱们去莫高窟吧。” 没有等其他人,两人拦了辆车,成为那个清晨第一对踏入莫高窟的人。杭柳梅好像回到了第一次来到莫高窟那天,那时她跟着队伍一步步走进这座凿满石窟的山崖,还并不知道是在走进此生的宿命。 导游要她们沿着通道排队等待进入莫高窟,两人却说不着急,她们找了一处台阶坐下。眼前是九层楼,从崖壁上飞出来的朱红屋檐上落着不知名的鸟。天的两端一边是太阳一边是月亮,因为是敦煌,这样日月同辉的景象也并不稀奇。 杭柳梅靠在祁绣春的肩膀上说:“我后来常常在梦里听到九层楼上铎铃的声音,老姜也是,他病得最重的时候分不清现实,有一晚突然叫我,说起风了,风吹得铃声大响,一会天亮了去莫高窟要穿厚点。我婆走的那晚就是这样忘记了时间,我就知道老姜也快了。” “是吗,你们也会幻听吗?我还以为只有我。”祁绣春两手抱着膝盖,往事在眼前浮现。 虽然是人,但身不由己,就好像铎铃一样属于敦煌。一旦来过这里,以后”敦煌“两个字就是旷野无境的风,风一吹,铎铃就会应和。 祁绣春说:“其实我也不是一开始和你说的那样很快就适应这里。我常常想自己背井离乡一无所有,以后的人生怎么办?要是在这里一辈子怎么办?一个人到处走,走到了这儿就坐下哭,真能哭出来就好了,哭完第二天接着工作。那会决定了辞职去兰州,我也是真的舍不得,没想到后来连哭都没有去处了。” “这都是在所难免的。哪一个留在敦煌的人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呢,”杭柳梅说完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哪一个人又能真的毫无牵挂地走。” “你说人这一辈子,既快也慢,我刚来敦煌看到莫高窟的时候,觉得它老得不行了,半辈子过去,我也老了,比它老得还快。这才知道和它比,我才是那个小蝼蚁。” “但莫高窟就是朝生暮死的蝼蚁造出来的。”杭柳梅举起画了一辈子画的手指着面前的石窟。这双手曾临摹过这里多少壁画,她自己也记不得。她只顾着壁画的变化,倏忽间这双手都老得认不清了。 杭柳梅看着手背发青的血管:“一辈子怎么过不是过......绣春姐,我不想走。” “怎么,难道说你不想去日本,还能有人绑你去不成?” “不是去日本,”杭柳梅为自己即将讲出的傻话先笑了,“是怕阎王绑我走。” 祁绣春没有笑:“谁没那一天呢,你觉得这辈子值了,就可以了。你之前嚷嚷的那些什么遗憾,应该全都完成了吧。” “没有遗憾,早都没有了。”杭柳梅再次把头靠到祁绣春的肩膀上:“绣春姐,原来我这辈子守着莫高窟,我是一点也不后悔的。” “不后悔就好啊,年轻的时候不懂得,老了以后能想明白也是好事。我也不后悔。” 祁绣春感觉到脖颈发凉,是杭柳梅的眼泪滴进了她的衣领。杭柳梅吸了一下鼻子,擦擦眼角说:“绣春姐,我不想走。不是敦煌缺了我不行,是我离不开敦煌。咱们是来一次少一次的人了,我一想到这个就会难过。” 此心安处是吾乡。 杭柳梅决定留下。众人再劝也知道这事注定是劝不动的。麦穗代为回绝了日本的邀请,她要返回香港工作了,麦爸这一次仍和她一起走。小院四角的天空曾经很热闹,如今吵吵攘攘,却是在告别。 麦爸把最后一个箱子收进后备箱,不放心地转身说:“妈,我们真的走了,你想好了?不然我还是留下吧。” 杭柳梅推着他上车:“你不要担心我,这不是还有你绣春阿姨吗。你去吧,以后两个人好好的。” 麦爸转向儿子:“你在这再好好陪陪奶奶们,马上开学了,自己回去,随时给我打电话。”小麦点点头,算是答应。 等车开远,四个人回到屋子继续打包。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是赵小伟跑得呼哧带喘:“杭老师!祁老师!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搬走了,你们还在这就太好了!那个杯子等比赛结束以后,不论结果如何,我都想和您几位合作把它推向市场,您说行不行?” 他思来想去,这一只杯子远胜之前为中秋准备的那一组,如果把杭柳梅她们当年意外发现石窟的故事用来宣传,将杯子做成限量版拿出去售卖,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杭柳梅和祁绣春同意,钱的事情从长计议,反正她们留在敦煌的时间还久。“最重要的是 1995 年发现石窟的这个故事,找一个好笔杆子,帮我把它写下来。”杭柳梅只有这一个心愿。 可赵小伟说,其他人再会写,也不会比亲历者写得好。大家都鼓励杭柳梅自己写。 入夜之后,杭柳梅打开台灯坐到桌前,祁绣春抓了一把瓜子躺在床上,看杭柳梅戴上老花镜铺开草稿纸的认真样,玩笑道:“以前都是监督孩子写作业,现在要监督老太太写作业了啊......" 杭柳梅只写了几个字就放下笔,捏着睛明穴说:“怎么一提笔就想从头开始讲起呢,这样下去不就写成小说了。算了,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了,明天再去一趟新石窟吧,让我再捋一捋。” 四人第二天驱车前往故事的开端,那座山腰上的石窟。 爬到窟前杭柳梅才发现把手电落在车里了,只好让小麦去取。她靠在石栏上拔下耳机,手机传出音乐:“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蒲芝荷看着两人被山风吹乱的白发问:“杭奶奶、祁奶奶,以后要见你们,是不是就要来这里了?” 杭柳梅和祁绣春对视一眼答道:“是啊,这里还有太多没有做完的事情。虽然我们也很老了,但没有关系,只要我们还干得动,慢慢来,就像一开始保护莫高窟一样,总会有后面的人跟上。人生不过百年,莫高窟从老所长开始着手保护到现在也不到一百年,只要还有人在,总有希望。你呢,你也想好了吗?” 蒲芝荷点头:“我想把文物修复的本行捡起来,研究院有新的消息,我想试一试。” 杭柳梅拉起她的手:“这是好事啊!我和你祁奶奶等你的好消息!” 杭柳梅的眼神和初春的时候她在台下第一次看到的那样坚定,那双眼睛倒映出蒲芝荷略带悲伤的表情。谁能想到只是一次玩笑般的冒名顶替,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情,原来从那个时候起杭柳梅就已经开始改变她的人生。 她说:“杭老师,其实我不是——” “我知道,”杭柳梅温柔地打断她,“但现在你是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心愿已了,那蒲芝荷也无需多言。她拿出两只礼盒递给二人:“杭奶奶,祁奶奶,这段时间都是你们照顾我教导我,我却不知道能准备什么。最后挑中这个,我想既然我们因为敦煌聚在一起,那就用来自敦煌的记忆纪念吧。” 杭柳梅打开盒子脱口而出:“这是筚篥吧!之前看考古组的人研究过,我总共也只见过几次实物呢!” “难为你这孩子从哪弄到这么稀奇的玩意,”祁绣春拿起筚篥上系着的吊坠,上面画着一只共命鸟,她眯起眼睛端详,“怎么旁边还刻着字?‘华枝春满’?我念的对吗?” 杭柳梅也看到自己的那一只上的另外四个字——“天心月圆”。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蒲芝荷念出完整的诗句后解释:“这是弘一法师的一首偈诗。其中的意思,两位老师应该都能意会。”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杭柳梅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她这一生,确实是春满月圆。 小麦回来了,四人步步深入石窟,直到影子也被吞没。地上的浮尘被脚步唤醒,斑驳的壁画,残损的彩塑,佛、菩萨、飞天、天王、金刚,也全都从古老朝代的幻梦中醒来。 冷白的光照亮那幅《须摩提女因缘画》,莲台之上,是释迦千年不变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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