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邻居大婶出远门回来讲述自己的火车奇遇,抱怨只是解个手的功夫,就有贼眉鼠眼的臭男人偷偷摸到她的座位上,再怎么和他讲道理,他都霸占着不起身,跟听不懂中国话似的,最后还是她不怕事大,把乘务员叫出来主持了公道。 她当时还特别指着柳梅柳竹强调,有些狡猾的男人就会盯着落单女人,要么想拐卖,要么就是想占便宜,小女孩出门不能太好说话。 大婶那忿忿的样子杭柳梅到现在都记得,就学着她两道眉毛倒竖,嘴巴向下撇,凶狠地瞅准机会挺身一挤,长腿一迈登上车门。 她紧紧攥着车票寻找自己的铺位,妈妈心疼她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给她买的是硬卧票。稍微慢了一下,就被后面的人催促。 杭柳梅的脸立刻红了,但她提醒自己装也要装得霸蛮点,下巴一收对后面喊:“别催了,前面人多,能走就都走着呐!” 讲完后杭柳梅觉得自己像半个老练的大人了,晃着两根麻花辫,得意地找到了自己的床铺。床位在最上层,她安慰自己虽然爬上爬下麻烦了点,但不用闻别人的臭脚丫子,也没人能穿着脏裤子乱坐,还是很不错的。 杭柳梅安置好包袱,把车票、钱夹、证件还有纸笔都放进妈妈缝制的布包里贴身背着。布包按照她的要求在里面缝了好几个小兜,出发前妈妈把走线的地方全都悉心加固一遍。 当时杭柳梅托腮坐在旁边说,这就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妈妈的文化程度不高,每天听杭柳梅念叨,受一些熏陶。她知道这首诗的意思,用手捏着针,假装在杭柳梅身上扎一下,又佯装生气说,意恐迟迟归,你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就不能听我的话呢。 除了这个布包,妈妈还给她带上了自己结婚时买的军用水壶。杭柳梅把它背在身上去车厢尽头打水喝。 等杭柳梅再回来,车已经发动了,这一节车厢的人也都到齐了。 一边坐着两个中年大叔,膀大腰圆脸色黢黑,已经在小桌子上摆开了杯子、毛豆、花生还有卤牛肉开始喝酒。杭柳梅认得包牛肉的油纸,是子午路赵记,离她的家不远。 另一边坐着一对母女,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和塌鼻梁。杭柳梅在村头看电视的时候看过外国有一种套娃,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大的套着小的,她们就是一对那样的套娃。 小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和杭柳梅一样正在偷偷打量对面两个大快朵颐的汉子,只不过杭柳梅看的是人,她看的是他们吃的下酒菜。 杭柳梅到车厢走道上把凳子放下来,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 人和树都变得很小,倏地闪过;农田像书一样,一页一页翻过去;重叠的远山走得最慢。 还没有过穿山隧道,等离开了省界,人不再是熟悉的人,山也不再是熟悉的山了。 杭柳梅在心里背诵自己的路线——宝鸡、天水、甘谷、定西、兰州、武威、张掖、酒泉。不知道有多少人和她一样要一直坐到终点站,要知道在今天之前,她离“酒泉”这个字眼最近的一次是爸爸从外面买回来的“酒泉五香豆干”。 到了午饭时间,车上的人陆续准备吃饭。杭柳梅早上吃得扎实,这会不饿,拿出桔子剥着吃。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听车轮“哐里哐啷”碾过轨道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了小女孩小声说,妈妈我也想吃桔子。 杭柳梅转过头叫她,小妹妹,这个给你,说着从兜里掏出两个桔子递给她。 年轻的母亲教育女儿说谢谢,小女孩扭捏着道谢接过了桔子,拿回去一个留给自己,一个送给妈妈。 她的外婆、妈妈和姐姐现在又在干什么呢?姐姐应该赶回厂里上班了,妈妈和外婆该开始准备小院子里的蔬菜园了,如果她在家,就是她帮着种辣子、种豆角、育瓜苗。 那位母亲叫杭柳梅坐过去一起聊天,她们要去兰州走亲戚,问到杭柳梅去酒泉做什么,杭柳梅回答自己要从酒泉转道去敦煌。 “敦煌?听说那里成立了一个研究所,院长还是喝过洋墨水的,你就是要去那里吗?” “对,学校里有两个名额,我主动报名的,去敦煌临摹壁画。” 这位妈妈也许并没有明白她要去做什么,但很配合地给了个赞叹的眼神,低头对自己女儿重复讲解:“妞妞,这个大姐姐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以后还要当大艺术家,是不是很厉害?” 杭柳梅在美专上学,当时她一心去瓷器专业,却阴差阳错学了国画。刚开始还心有不甘,但画着画着也琢磨出了滋味。 快毕业的时候,老师说城里开了个敦煌壁画临摹展,莫高窟里都是国宝,学艺术的同学们应该看看,于是组织了一场参观学习。 杭柳梅只把那当做一次郊游,没想到却改变了她的人生。 一迈进展厅,她最先看到的是巨型长卷《鹿王本生》图,讲的是九色鹿救人反被背叛,于是面见国王讲述真相的故事。 杭柳梅学国画,从古到今画画要么从左到右,要么从右到左,也学过“马一角”、“夏半边”,但连环画式的构图确实少见。 她凑近了一寸一寸地观摩。整幅壁画以青、白、红、黑四色为主,笔力飞扬遒劲,杭柳梅擅长纤巧细密的工笔技法,这种古朴狂怪的风格实在少见。这壁画像一阵呼啸而来的风,横冲直撞进她的世界。 杭柳梅正看得入迷,老师走过来叫她:“小杭,你来看这个。” 她被带到一幅《千手千眼观音》前:“中国人钻研艺术不能不知道敦煌。你看这幅元代的壁画的临摹作品,用笔和构图多么精巧。左右上角的飞天是不是和常见的不同?这不仅是审美变迁,也是历史资料。你是咱们这底子最好的学生,这次机会很难得,一定要好好看看。” 是的,这又是另一种震撼。偌大一张纸被塞得满满当当,观音居中,十一个头颅如同宝塔堆叠至顶,千手环绕四周,两侧和四角还有飞天、吉祥天、婆薮仙和金刚护法。 杭柳梅并不认得许多神仙,但她认得线条。这样一幅周密的画,几乎用尽了画匠们所知的线描技法,与刚才北魏时期的壁画相比,连色彩都屈居线条之下,每一笔背后都是庖丁解牛般的纯熟。 回来以后她翻遍所有能找到的有关莫高窟的书,她着了迷似的好奇那片山崖上神秘的佛国世界。可惜学校里可以读到的不多,其他地方就更少了。心思萌动的年纪,同伴们朝思暮想的是恋人,杭柳梅却开始记挂一座城市。 后来学校通知敦煌文物研究所招人,安排两个名额,其中并没有杭柳梅。 没过两天,老师却把她叫去了办公室,告诉她原先安排的另外一个女生有哮喘去不了了。杭柳梅立刻站起来说:“老师我身体好,我愿意去!” 去往敦煌的火车已经开到了晚上,旅客们都准备休息了。杭柳梅就着开水啃玉米和花卷,趴在床上写她的第一封家书。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离家远行的时候没有喝酒,反而在路上看两个陌生人碰杯,看来生活并不是那么有诗意。不过我在火车上认识了新的朋友,就又想到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对这一趟西行还是充满了信心…… 杭柳梅只写了两段就困得两眼打架,于是停笔躺好。狭小的铺位随车晃动着,下铺的男人鼾声如雷,这实在是糟糕的睡眠环境。母亲在轻拍孩子哄睡,杭柳梅累了一天,听着对面传来的细弱的儿歌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临近中午,车上的人走了一多半。有乘务员来扫垃圾,看杭柳梅还坐在床上,扯起嗓子问她:“小姑娘你哪站下车啊?可马上到酒泉了啊!” 杭柳梅下了火车,一路问一路找,终于摸索到了酒泉客运站。 客运站附近相当热闹,和老家的集市一样。不少大人拉着孩子,即使扛着包袱也要走走看看。路两边有各式各样卖特产的店铺,都是在矮矮的门面外撑出桌子,上面摆着枸杞、葡萄干、酒花,还有一家在卖夜光杯。 这杯子通体如玉石晶莹润泽,杯壁薄透,店家演示倒酒,即使隔着杯子也能看到浓郁的紫红色,周围游人叫好,杭柳梅也想再多看看,但不敢多逗留。 再往前走两步,有摊位在卖酿皮子,这回杭柳梅挪不动道了。 这边的酿皮子和家乡的凉皮看着相似,不过凉皮筋道而酿皮绵软,凉皮多用蒜水和辣油调味,酿皮却喜用麻酱。 杭柳梅对食物没那么挑剔,能在异乡碰到这味道已经是一种幸运。几箸下肚,心肝滋生的愁绪,被肠胃熟悉的美味化解,看来五脏庙里的事情还是得在五脏庙里解决。 吃完了正掏出手绢抹嘴,远远有人就在喊:“去……敦煌……还有没有……” 杭柳梅听了几遍,似乎都在说敦煌,她一时有些慌张,向身边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人求助:“姐姐,我要去敦煌,应该去哪里赶车?” “你要去敦煌?你看那边,去敦煌的车都要开了,下一班可就是明天了!你怎么还在吃饭?走走走,快跟我走!” 这位活雷锋还剩了半碗酿皮,把筷子一扔,拉着杭柳梅就往车队那边跑,边跑边扭头对老板喊:“碗就在那放着,我一会回来接着吃。” 杭柳梅跟在她后面,两人的脚步在土路扬起一阵沙尘,眼看车已经倒出来就要一脚油门开走,她挥手大喊:“张司,张司!还有人要上车!停车!” 车停下了,杭柳梅跑散了头发跑脱了鞋带,那位工作人员把她推上车:“先找座位坐下,一会儿再补票吧。”然后用方言叮嘱了司机几句,大概是说这个乘客比较马虎,到敦煌了提醒她一下。 杭柳梅坐下,趁着车还没开起来,拉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看她,齐刘海长头发,尖尖的瓜子脸,一双细细的眼睛,脸上跑出两团红云,嘴边还沾着一点麻酱。 杭柳梅对她招手再见:“姐姐,谢谢你!等你来敦煌,记得找我,我叫杭柳梅——” 话还没说完,司机就大喊让她把头缩回去,然后也对着那个人喊:”哎哎哎干什么呢你!曹慧!曹慧!别在那站着,叫她坐回去,一下来车把她头削了!”
第十一章 擦肩 杭柳梅知道为什么这辆车和刚从土里刨出来似的了,路上浮着层沙土,只要有车开过,就带起一阵黄风。 车里一股味道,是南来北往的客人发酵出的汗气,座位上的粗布已经被磨掉了纹理,犄角旮旯里攒着陈年黑渍。虽然杭柳梅自己也灰头土脸的,但还是有些嫌弃,于是拉开了窗户。有三轮车与他们擦肩而过,给杭柳梅喂了一嘴扬尘。 杭柳梅伸手扇了扇,倒也不介意了。十九岁的年纪,她还是半大的孩子,去敦煌这件事,起意是冲动的,在它快要成真时,杭柳梅反而感到踏实。离敦煌越来越近,她满心满眼都是光辉理想和国家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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