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临京的中途还顺便去公司接了董知霁,才几天不见,他的眼中装满了疲倦,甚至还多出几道红血丝。 “哥哥,很辛苦吗?” 他回国后没几天就被叫去打理公司事务,新官上任三把火,最近有够忙活的。 “快死了妹,”他懒洋洋支着颔,累到眼睛都快要闭上,哼哼,“本来以为回国是来享福的,没想到啊,除了饭还挺好吃的之外,其他简直是在遭难。” 知雾被逗得笑了笑,有些迟疑地问:“今天这场宴会,他……是为了招待谁设的呢?” 董煜明商政通吃,表面虽是从商的企业家,但因为家族底蕴深厚,名下集团顺利并入了国家企业,平时应酬来往接触的也都是一些体制内干部,和普通商人不能相提并论。 董家靠着强大的根基已经在临京混得风生水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一个人,需要董煜明郑重到携全家招待的地步了。 董知霁微微睁开一寸眼皮,看了眼自己的妹妹:“不太清楚,应该是个大人物,今天尽量低调点。” 知雾本身也不想出风头,她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换,找了个看上去最僻静的位置安安静静坐下来吃饭,远离风波。 周围好几个人都是董煜明公司的员工,也是他的左膀右臂,跟了董煜明十几年了。 知雾都见过,但也没多熟悉。 除此之外,还有几张从没见过的陌生面孔,不过在这些人里,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似乎对知雾投过来的目光等候多时,与她对视的瞬间,压抑不住地笑了笑。 人影倒映在他的瞳孔内演变成了一道竖线,仿佛一双阴冷的蛇瞳注视着她,令她有些不太舒服。 知雾别开脸的一瞬间忽然想起了他的名字,内心暗暗诧异。 陆栋。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以他个人的身份肯定不可能被董煜明邀请出席,大概率是跟着长辈一块来的。 知雾看见坐在陆栋边上的那个中年男人站起来,和坐在主座的人颇为殷勤地介绍自己:“段书记您好,我叫梁宏远,现任广江镇镇长,如果没记错的话,您之前也是从广江的镇长一步步升上去的吧,真巧啊!对了,这个是我儿子,叫陆栋。” 陆栋跟着他站起来,手里还举着杯白酒。 是父子怎么不同姓? 知雾脑海里刚掠过这个念头,梁宏远像是能读懂别人内心所想的般,自发接上了话:“离婚后他跟了我前妻,改姓了。” “今天能有幸认识段书记,我非常高兴,这杯先干为敬。小栋,你也去敬你段伯伯一杯。” 陆栋习以为常地举着酒杯过去了。 知雾看着他们在酒席上有来有回的,心里对梁宏远这个人有了个初步印象,是个会来事的干部,挺会说话巴结领导的。 后面的话题在酒精的作用下很快拐偏,包间里也开始上菜。 知雾没吃一会儿就呆不住了,拿上包准备偷偷先走。 起身前听见席上的人在谈论最近在网上被爆出来的一则闹得沸沸扬扬的拐卖案新闻。 梁宏远再次插话:“我们广江以前也就是个偏僻山沟子,多亏了段书记在任时管理得好,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你是广江人?”主座的人今晚回了第一句话。 “对,还是半只脚踏进山里的亭县,”梁宏远笑道,“看不出来吧,现在也是考上了公务员,都是当时凭自己的能力闯出来的。” 有人插话:“学习这种东西其实很看基因的,说明你们家基因都挺好。” 梁宏远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容滞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初:“有点道理,我儿子现在也考上了上誉的法学。哦对,我还有个更争气的侄子,现在在上誉念金融,不仅专业第一还竞赛获奖无数,说不定啊,我们祖上确实是块学习的好料子。” 知雾耳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蓦然回头深深地看了梁宏远一眼。 也是这如有实质的一眼,让梁宏远注意到了她。 “你认识她?”梁宏远看见身旁自己的儿子盯着人小姑娘寸步不离的目光,不由得问。 陆栋语气幽幽:“在上誉,谁不认识董家的千金大小姐。” 梁宏远挑了下眉毛,显然没意料到。 “董煜明的女儿,多好的一块跳板,”他眯着眼若有所思,叮嘱自己的儿子,“你最近多和她接触接触。” “争取让她看上你。” …… 直到目光中出现了一块金底黑字的金属标识,看清面前“市级医院临床重点精神科”那几个字。 梁圳白才猛然醒神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正置身何处。 他原本是临时接到了一份急单,打算趁着周末空闲的时候替人修几台电脑。 只是不知道怎么,跟着导航找路,不知不觉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 梁圳白抱着臂,克制地闭了闭眼。 果然,心里还是没办法不在乎。 他将手机里的那份急单给退了,抄着兜慢慢走进了病院。 整个病院比梁圳白想象得要安静许多。 他去前台办理了探视手续,同时也在观察周围,除了一些开放式的病房看着还算正常外,封闭式的病房几乎都遮掩在一扇铁门内。 护士领着他进门前,仔细确认了一下他身上携带的尖锐危险东西,叮嘱他不要将通讯工具借给患者后,这才拿出钥匙开门。 进了一道铁门后还有一道,到了封闭式的病房。 “35号,刘慧娟,有人来看你了。” 因为昨天才刚刚偷了护士的手机情绪激动地躲到厕所里给梁圳白打电话,刘慧娟被断定为发病,整个人的手脚都被束缚带捆绑在床上,动弹不得。 梁圳白缓步走过去,几乎认不出自己的母亲。 她变得实在是太衰老了,染了霜白的发,满是皱纹的肌肤,瘦出骨头的体型,掉得没剩几颗的牙,老得远远超出了这个年龄段的模样,甚至比吴兰芳看起来年纪还要再大些。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黑洞洞的,像是一滩毫无生气的死水,不禁让梁圳白想起了小时候邻居对她的描述。 可是那个时候她分明整个人与正常人没什么分别,还能每天下地种菜给他做饭,看不出一点异样。 不像现在,好似已经腐烂许久。 她在床上一动不动,梁圳白也不好贸然帮她将束缚带解开,只过去低低喊了声:“妈。” 刘慧娟依旧没有反应,像是没听见一般。 梁圳白只好在一旁坐了下来。 床边的墙上密密麻麻全是她画出来的笔痕,有些是泄愤的涂鸦,有些是一些正常的字迹,甚至还有几句英文。 梁圳白盯着看了好久,目光悄然生变,确定真的是英文。 但是刘慧娟连学都没上过,又怎么会写英文? 不过这间病房也不止她一个人待过,是别人留下的也说不准。 梁圳白垂下眼,将头转向另一边,留意到在病床的右侧,用中性笔写着一行字。 用的力道恨不得划破一整面水泥墙。 他走过去。 那字迹潦草而凌乱,歪扭到要很用力分辨才能看得清。 上面一笔一划断断续续写着: 我不是刘慧娟。 第32章 Contract 32 Contract 32 “刘慧娟,‘镇静’结束时间到了。” 护士忽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梁圳白沉浸在错愕中的思绪。 他无声让开了位置,看着她弯下腰将缠在自己母亲身上的约束带解开。 刘慧娟的手腕上因为挣扎已经满是勒痕,沿着整只手上去,还有很多青青紫紫大小不一的伤口,都是近期的新伤。 见他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那块地方,护士主动开口解释:“之前在电话里我就告诉过你,她最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了,总是动不动做出一些极端举动,隔两天就得关到封闭区来,真让人头疼。” “对了,你注意着点,她打的镇定剂效果马上要过了,等她整个人清醒过来可能就没这么安静了。我就在外面,有事随时叫我。” 梁圳白点了点头,目送着护士离开。 就如她所说的,镇定剂的效果逐渐减退,刘慧娟散涣的目光聚拢,意识也逐渐开始清明起来,她疲倦地抬眼看向站在床边的梁圳白,好半晌都没认出来人。 最后还是梁圳白主动开口叫了一声:“妈。” 刘慧娟的眼瞳惊颤,像是被吓到了,抱着被子缩到床角,惊疑不定地望着前面的人。 她太久没接触过外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见不到几个生人。 乍一眼看见一个面容轮廓极为眼熟的高个子男人,脑海中顿时浮现的不是自己已经长大成年的儿子,而是已经逝去多年,给自己带来了不可磨灭阴影的丈夫。 她被吓得瑟瑟发抖,将脑袋深深埋入了被子里。 见到这一幕,梁圳白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他尽量将表情和语气放缓:“妈,是我。” 都说儿子像母亲,他也在血脉延续中也继承了刘慧娟的大多数特征,比如那双近乎如出一辙的漠情丹凤眼。 被那双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注视的时候,即使没有镇定剂,她整个人也会慢慢安静下来。 “你来了……终于来了……”因为牙齿掉了好几颗,她口齿不清地呢喃,满目希冀,“你是来接我出去的吗?” 梁圳白忽然哑口。 他今天来到这里也只是误打误撞,护士说她的病况越来越严重了,不仅不能够出院,还建议他给她找医生进行心理干预治疗。 但是看着那样的一双眼睛,他说不出那样的话,只好顿了顿委婉道:“你的病现在还没好,再等等,等你完全好了,我——” “要等多久?”话还没说完,就被焦躁地打断,“我已经在这鬼地方等了很久,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刚进来的时候为了避免自己忘记,她学着别人在床上刻正字,可刻满了不知道多少个正,她也没能够出去。 那是她第一次承受不住发病,被护士打了镇静剂后,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再也记不清楚时间。 逐渐的,脑子也开始变得迟缓,以前还想深深记在心里的事,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在这所小小的病房里,在这近十年中,她愤怒过、恐惧过、认命过、不甘过。 到了现在,她什么念头都不剩了,唯有厌烦。 她想出去,发疯了一般想出去。 梁圳白:“要等你病好……” “我不想听这种虚伪的话!”刘慧娟不知哪来的力气,起身和陀螺似的冲撞上来,那双稍微用点力就好像会折断的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衣领。他穿的是件连帽卫衣,连帽子上的抽绳都被暴力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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