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西斜,这群小朋友们完成了今天的采访任务,可以回家做手抄报了:《我身边的世界冠军》。他们背上小书包,叽叽喳喳地手牵手出门去,小麻雀似的和谢砚之道别: “伯伯再见!”“伯伯再见!”“蛋糕真好吃!”“谢谢伯伯!” 谢砚之也冲他们摇摇手。 斜阳尽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踩着单车,风驰电掣地逆着小朋友们的方向,一路骑到谢砚之的小院: “燕子叔叔!” 谢砚之正在收拾院子里孩子们吃剩的碟子,听到她的唤声,抬头:“洋葱头,放学啦?” 杨聪把单车信手斜靠在围栏边,轻车熟路地进院子:“叔叔,我帮你一起收拾。” 谢砚之见她无事献殷勤,袖手在一旁,了然一笑:“有事求我。” 杨聪动作一僵:“没有……” “月考成绩出来了?” 燕子叔叔细心起来,比她妈还难对付。 杨聪果断选择滑跪,抓着谢砚之的小臂撒娇求饶:“叔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一个月天天放学就泡在棋院里,作业都是让那些手下败将帮我做的……” 谢砚之板了板脸:“我是不是说过,棋要好好下,作业也要好好做?” 他至今觉得,像自己那样早早结束校园生活,一心投入围棋,太可惜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另一种生活,自然也没有过选择的权利。 除非杨聪像当年的庭见秋一样,想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否则,谢砚之和她父母的观点一样,不同意杨聪过早放弃学业。 反正杨聪身边九段如云,她又遗传仇嘉铭的好天赋,就算在学校里上课,棋院的功课也从不落下。 杨聪似乎已经有自己的打算了:“燕子叔叔,我打算参加明年的定段赛。” 谢砚之默然,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我知道了。” 杨聪两眼一亮。 “……但你还是不能做文盲,知道吗?基础常识总得有吧?” 他想起杨聪之前在他家背英语单词,把Buddha,念作“布的哈”,就两眼一黑。 问她难道不知道h不发音吗,她一脸委屈,说是爸爸教的。 “叔叔叔叔我一定好好学习,你就救我这一次,帮我签个名,行不行,求你了!”杨聪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揉皱的数学卷子。 50分。 谢砚之深吸一口气。 乐观的人看见半杯水,会想到什么? 还有半杯水。 对,至少她还有一半的分。 离及格已经很近了,努努力就能上良好…… “满分一百五。”杨聪小声。 “……” 杨聪急了:“叔叔叔叔救救我!!” 谢砚之严肃:“你知道我这辈子都在什么东西上签过名吗?” 上万元的棋盘,世界冠军奖杯,印了江陵长玫应援口号的T恤。 从来没有签过只拿了三分之一分数的试卷。 杨聪快哭了:“叔,我拿这个卷子回家,我妈要骂死我。” 杨惠子的嘴,不像言宜歌这么脏,以一种文明的方式,字字剜心。 犹记得二十多年前,她在世界女子邀请赛上,骂穿了仇嘉铭厚如城墙的心理防线。 “叔,你不疼我,你总爱惜你兄弟老仇吧!可怜的老仇,每次我挨骂,他都陪着!老仇啊老仇,女儿不孝……”她开始装哭。 谢砚之是真的见识过,杨惠子在家训女儿,墙角,一大一小,罚站了两个,动作如出一辙,委委屈屈抱着脑袋。 杨聪吃定谢砚之心软,软磨硬泡,谢砚之终于妥协:“没有下次了。” “肯定没有下次了!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杨聪笑时特别像妈妈,两枚圆眼弯成月牙儿,甜滋滋的,让人险些忘记这丫头的一肚子坏水。 “——洋葱头来啦?” 庭见秋推门进来。 她身着一袭素净的长款黑风衣,长发编在脑后,面容褪去年轻时慑人的凶相,气质如被夜雨濯洗过的秋月,澄净淡然。 谢砚之立即举起签了一半的试卷告状:“你看看杨聪。” 他生起气来,都不叫杨聪外号,吓得杨聪脖子一缩,委屈巴巴地看看秋秋阿姨,再看看燕子叔叔。 庭见秋有些近视,眯起眼,借着黯淡的霞光,看清试卷上红笔勾出的、大大的50,和一个孤零零的“谢”字——有点滑稽,像在谢谢老师施舍这张狗屁不通的答卷50分。 “她考五十你还给她签名?”庭见秋一脸好笑地放下包,卸下外套,放在椅背上,“就是因为你没原则,好说话,每次洋葱头惹事,都往我们家躲。” 谢砚之一脸灰淡地看向杨聪:“你秋秋阿姨说的是真的吗?叔叔真心对你,你利用叔叔?” 杨聪连忙一顿表忠心。 庭见秋笑说:“嘴这么甜,一会等你爸你妈找上咱们家了,留着哄他们去吧。” 谢砚之想起:“他们会来,我准备点酒。——前阵子小歌从波尔多寄回来了几瓶葡萄酒,正好一起喝了。” “她又跑欧洲去了?” “十个小时前的朋友圈定位,在布鲁塞尔。” “比利时也有人下棋?” “据说是一名日裔。不知道下得好不好。只要有棋,天涯海角,小歌总是会去的。” 庭见秋看谢砚之忙碌,在桌边坐下,扶着下巴想了想:“她现在,还真是浪迹天下的棋侠。” 每一年,言宜歌九段会回国几天,找他们吃饭,说起自己在世界各地下棋的见闻。 她说,现在不止东亚三国围棋兴盛。围棋人工智能的存在,使得缺少棋院的地方,也有棋手靠电脑自学成才,自成一格,强得变态。 言宜歌每到一个国家,都有当地的围棋组织,希望她留在这里,扶持当地的围棋发展。 可她再也不想进入任何一个体系,任何一种秩序。 她对庭见秋他们说,阿谀她的人太多了。但她知道,世界上只有眼前这群老朋友是真的爱她。 因为他们让她自由。 “遇英呢?”谢砚之忙中问,“他还在棋院吗?让他下了课一起来吃饭。” 庭见秋说:“他今天去隔壁市棋院作演讲了。” “什么题目?” “还是那个,”庭见秋沉下声音,学三十岁后有些发福的丛遇英说话,“‘是什么成就了我?是挫折,是磨难,是失败!’——总之就是当年他十六七岁在咱们队里挨虐的故事。” 谢砚之听了大笑,杨聪也跟着傻乐。 乐着乐着,小道尽头,从杨聪骑单车来的方向,出现两道身影。 “杨、小、聪——” “心肝宝贝闺女你急死爸爸了呀——” 杨聪找准时机,从杨惠子身边闪过,扑入仇嘉铭怀中。 虽然杨惠子完全不知道杨聪干了什么。但从杨聪一系列心虚的行为上来看,大概率是大篓子。 杨惠子还没说话,仇嘉铭就已经把瘦高的杨聪团团抱紧,护着犊子:“闺女青春期呢,心态脆弱,不能骂。” 杨聪在仇嘉铭怀中闷着嘤嘤两声。 一听杨聪哭,仇嘉铭更心疼,眼一闭,心一横:“老婆,你要骂就骂我,往死里骂。” 杨惠子一脸好笑地看父女表演:“老仇,要不是我是你老婆,我真的想等你老了卖你保险。” 仇嘉铭:“卖便宜点都好说。” 其实她只要笑眯眯,他就什么都买下来了。 杨惠子:“……” 杨惠子:“你怀里这个,鬼精,有八百个心眼子,你再宠着她,小心被她卖了,我还得跑遍全国狗肉厂找你。” 仇嘉铭只听见了后半句:“老婆你真好。” 杨聪在仇嘉铭怀里仰起脸,小声提示:“妈妈骂你是狗。” “啥时候?” 杨聪想了想,还是决定从仇嘉铭怀里挣脱出来,投进妈妈的怀抱。 她怀疑自己数学考50分,和自己小时候是爸爸带大的有关。 那时候她妈刚刚出版第一本传记纪实著作,以江陵长玫三名女棋手的人生经历为主轴,记述江陵长玫的奇迹之年,她们,和她们的朋友们,共同缔造的“凯泽斯劳滕神话”。 这本书一经出版,风靡全国,杨惠子从“杨大记者”,变成“杨大作家”,全国各地跑签售。 她才两岁,圆溜溜的脑袋上,扎着一个冲天炮,每天跟着爸爸比赛。 爸爸赛前喜欢把她高高抱起来,向对手炫耀:“我女儿,洋葱头,可爱吧?” 有些没那么严格的友谊赛,她甚至可以坐在爸爸的腿上,看他下完全程。 后来,她渐渐有些明白围棋规则了,仇嘉铭轻狂,敢让膝上稚儿先下前十手,他再接着下。一样能赢棋。 所以,每个人都说爸爸傻,杨聪却知道,爸爸是天才。 还有爸爸身边那些朋友们,秋秋阿姨、燕子叔叔、小歌阿姨、遇英叔叔……嘴上说着爸爸傻,其实他们也觉得爸爸是天才。 ——只在下棋的时候天才。 别的时候,是真傻。 她自幼被傻气熏陶,难怪数学考不高。 还是要多跟妈妈贴贴。 听说,妈妈是最早发现爸爸下棋的时候不傻的人。 语文书上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所以妈妈才是真正的天才。 见女儿又撒着娇挨近,杨惠子脾气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哑了下去,揉了揉她的圆脑袋:“饿不饿?” “饿!”其实放学之后在燕子叔叔那里吃了一箩筐小零食。 杨惠子弯眼笑:“那走吧,来都来了,我们去你秋秋阿姨家蹭饭。” 反正不是庭见秋做饭,庭见秋张开双臂,热情迎接:“欢迎惠子,欢迎老仇!” “庭校长!”杨惠子大老远地叫。 “得了你,别跟孩子们一样叫我。” 杨惠子故作认真,牵着杨聪:“我是学生家长啊,我家闺女都在你棋院里呢。” “好好好,家长放心。”庭见秋熟稔地牵过她另一只手,把她往院子里引,“杨聪小同学棋艺进步很大,明年定段,问题不大。” 杨惠子笑:“真的吗?我书里又有新的杨初段可以写啦?” 杨聪新奇地睁大眼:“杨初段……” 这个名字太帅了。 几个人都进了里屋。 暮色四合,小院门檐,只悬了一枚橙黄色的门灯。 三花肥猫终于睡醒,慢腾腾地伸了个懒腰,翻身起来,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巡逻。 小爪摁过被风吹落在地上的数学试卷,留下一个黑乎乎的梅花痕迹。 END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4 首页 上一页 92 93 9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