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除他以外的三个人都嘻嘻哈哈地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他师弟说:“咿——!可不敢想,俺们都没上过中专。” 徐庆元说他:“你好好把你那口予普改改!娃娃们都给你带歪了。” 师弟大大咧咧地说:“改不了嘞,说梦话都是这味儿。” 大家又笑。 徐庆元说:“咱们这几个人,唱念做打可以,教文化就露怯了。不行,我得想办法请几个专业的文化老师来。” 然而人家正经的老师根本不愿意到这个草台班子一样的学校来,徐庆元往镇政府和县教育局跑了很多趟,都是无功而返,但他不肯放弃,还是抽空就去领导办公室坐着。 就这样磨了整整一个学期,到了九月份,不知道是徐庆元终于打动了领导还是怎么的,居然真的给嵩山武校分了一个支教老师来,南方人,刚毕业的大专生。 高材生! 徐庆元乐颠颠地在镇上最好的饭馆订了一桌子菜,给新来的老师接风洗尘,并郑重地拉上了全校教职工(共计4人)作陪。 那是念尘第一次见到杨建华。 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个子挺高的,穿着一件清爽的短袖白衬衫,皮肤很白净,斯斯文文地戴一个玳瑁框的眼镜,一看就是喝了很多墨水的。 徐庆元介绍同事们给他认识:“来,小杨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学校的后勤部长——念尘,以后你缺什么,要什么,尽管跟她讲!不用客气,就跟在家一样。” 念尘注意到小杨老师听徐庆元介绍的时候,特意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了,很专注地听着。 是个很有礼貌的年轻人。她心想。 “念尘?”小杨老师轻轻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向她微笑道,“念老师这个姓很少见呢。” 那两个字从他舌尖滚过,带上了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怪好听的。 念尘愣了一下神,忘记纠正他自己不姓念。 徐庆元对念尘说:“这位小杨老师又能教语文又能教算术,还会说英文,一个顶我们仨,你可得帮我把这个宝贝疙瘩照顾好了。” 念尘忙说:“包在我身上。” 下午,她特地买了崭新的暖水壶、洗脸盆、毛巾、洗衣皂和牙刷牙膏等,都装到一个大网兜里,送到小杨老师的宿舍里。 小杨老师随身行李不多,只带了一只皮箱,她觉得他肯定需要这些。 宿舍门敞开着,杨建华正在收拾皮箱里的行李。念尘粗粗望去,半箱子都是书。 她咳嗽了一声,说道:“杨老师收拾呢?我给你买了点生活用品,你看看用不用得上。” 杨建华惊喜道:“我正打算待会儿出去买呢,真是太谢谢你了,念老师。” 念尘把网兜放在写字台上,打开来一件件帮他放到位置上,边收拾边说:“谢什么呀,应该的。你不知道,我们徐校长盼老师来,盼得脖子伸老长的。你愿意来我们这穷地方发光发热,我们应该感激你才是。” 杨建华赧然道:“不瞒你说,我没有那么高尚。支教履历好看一点,回去以后能分配个好点的单位,我是为了这个。” 念尘非但没有觉得他功利,反而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坦诚,印象更好了几分。 “这有什么呀,不管为了什么来的,总归来了不是?比那些只会喊口号的好上一百倍。”她麻溜地归置好了日用品,又问,“杨老师喜欢吃什么呀?我给你开小灶。” 杨建华忙说:“不用麻烦,我跟你们吃大锅饭就行,不用搞特殊。谢谢念老师。” 既然他这么说,念尘也不坚持,寒暄了几句就打算告辞出来了。 出门前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杨老师,其实……我不姓念。” “那姓什么?” “我没有姓。” 杨建华惊讶道:“怎么会没有姓的呢?” “我无父无母,所以也就没有姓。”念尘说,“以后你叫我'念尘'就行了。” 杨建华一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念……念尘,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情况。我以后会注意的。” 念尘不由感叹这个小杨老师真的很有礼貌,别人听说她没有姓这回事,总要刨根究底地追问,一直问到她是不是孤儿、父母是怎么死的。杨建华不一样,意识到这个话题可能会冒犯到她,立刻就打住了。 小杨老师开始了他在嵩山武校的支教。他并没有因为是来刷履历的,而在教学态度上打任何折扣。 他先摸清了孩子们的基础,再细细地制定了教学进度,常常备课到深夜。给武校的孩子们教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来基础确实不好,二来,孩子们会经常出去演出,课程进度就会被打乱。 于是他经常晚上见缝插针地给孩子们补课,赶进度。 念尘晚上闲下来以后,也爱坐在教室后面旁听他讲课。 她认得一些常用字,会加减乘除。已经忘了是谁教的了,很大的可能是二三十年前政府派人扫盲的成果。日常生活已经够用,还能帮徐庆元记记账,但是念尘总觉得自己没什么文化,是个大老粗。 她喜欢听小杨老师温声软语地念“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间又逢君”,或者教孩子们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看他写字也是一种享受,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支普普通通的粉笔,便连绵地写出一篇好看的板书。 他的字写得那么好。他要是在这里过年,附近的乡民肯定会带着红纸和鸡蛋,上门来求他写对联。 这才是文化人呀。 念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有崇拜的光在闪烁。 小杨老师无意间触碰到她的目光,总是不好意思地低头假装看课本。 冬天第一场寒流到来的时候,小杨老师病了,感冒,发高烧,怕传染给孩子们,在宿舍里休息了两天。 徐庆元带着同事们去慰问这个宝贝疙瘩,进去就看到他伏在写字台上刻写期末考试卷。 “小杨,我又不考核你,你这么拼命干什么呢!”徐庆元说,“病了就好好休息。” 杨建华掖了掖身上盖着的一条毛毯,说:“明年暑假我就要走了,我总得把一学年的教学计划完成,教一半就丢开手,像什么样子。” 不知不觉他来了竟已经有半年了,念尘听到他说再过半年就要走,心里有点淡淡的失落。 徐庆元看杨建华穿得单薄,转头就批评起了念尘:“你这个后勤保障怎么做的,小杨老师连一件像样的厚棉衣都没有,可不就冻感冒了吗。” 念尘还没辩解,杨建华就说:“你别怪念尘,她问过我好几次了,要不要给我做冬衣,是我拒绝了。” 徐庆元问:“为什么不要?” 杨建华顿时没了底气,说:“我本来以为,我这一身就够过冬了……” 他的毛毯下面是一件黑呢子大衣,呢子大衣里面有一件低领的灰色毛衣,毛衣领口露出一截永远清爽干净的衬衣领子。 徐庆元哈哈大笑,说:“你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你这一身,在南方过冬还凑合能用,到了我们这,中看不中用喽。你得秋衣秋裤穿起来,里头穿两件厚毛衣,棉衣棉裤围脖帽子护耳都装备上,过几天还会更冷呢。” 杨建华偷偷看了念尘一眼,显得有点抗拒,说:“这样穿,岂不是成了一个球?” 徐庆元说:“保暖就行,还管它像不像球。这件事就交给念尘你去办了,给小杨把全套装备都置办齐了。” 念尘说:“好叻。” 慰问完了,徐庆元带着另外两个同事走了。 念尘落后一步,跟杨建华要了他的衣服尺寸,都记在一张纸条上。她一笔一画地写完,收好了纸条,想了想对他说:“我觉得,球也挺可爱的。”
第82章 念尘隐隐约约察觉到,小杨老师可能对她有那么点意思。 她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推断的。比如徐庆元勾肩搭背地找他去老松树下抽烟,念尘老远走过看了他们一眼,只一眼,就瞧见小杨老师慌里慌张地把烟掐了。又比如,他在课堂上讲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有意无意间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 念尘一会儿满心欢喜,犹如老树发了新芽;一会儿又着急,离学年末越来越近,他怎么还没有表示呢?一会儿又怀疑自己,觉得可能是自作多情,看走眼了。 她想了无数种可能,就是没想到杨建华会不辞而别。 1981年六月底,她出了一趟短差,去县城给学生们订做演出服,来回要两天。回来的时候就听徐庆元说小杨老师已经走了,让她去把空出来的宿舍收拾一下。 念尘吃惊道:“大班的学生不是还有一科算数没考完吗?就这么走了?” 徐庆元说:“今天正好有个去省城的便车,他就搭了走了。算数的卷子和答案他都已经出好了,让我们安排下批卷就行了。” “你就没留他吃了散伙饭再走?” “留了,怎么没留。可人家说,要是错过了这趟便车,就不得不倒四五趟公共汽车才能到省城火车站。我一想也是,累得慌,就给他盖了支教证明的章子,让他赶紧走了。” 念尘走在宿舍的走廊上,只觉得又气又好笑。 干什么啊,好像多留一天就要把他绑在这里当压寨夫人似的,用得着这么着急忙慌地逃走吗。 喵喵听到走廊上熟悉的脚步声,开始chuachuachua地在背后挠门。 念尘打开房门,只见好大一块橘色就势躺倒,在她脚底下打了个滚,站起来抖擞抖擞一身毛,又开始往她脚边亲亲热热地蹭。 她抱起喵喵:“还是你好,喜欢谁讨厌谁,都明明白白的。” 喵喵:“喵。” 念尘本来以为,小白杨只是她漫长生命中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很快就会被丢到脑后。过了个暑假,她已经忘了“窈窕淑女……”下一句是什么了。 9月,又是一年新生入学。 徐庆元的扩招计划逐步走上了正轨。这一年有20个新生入学,都是六七岁的小娃娃,武校的学生规模几乎翻了一倍,念尘的工作量也增大了许多。刚开学的那几天,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马翻的。 徐庆元忙乱中让念尘去把杨建华以前住的那个宿舍再收拾出来。 念尘问:“你又忽悠到了一个支教老师?这回是哪里人,男的女的?” 徐庆元没空跟她八卦,挥挥手让她快去,转头去应付带着娃娃来报到的家长。 念尘只好直接去了宿舍,走到门口定睛一看,那个熟悉的背影,不是杨建华又是谁? 他还是敞开着门,皮箱已经打开了,一如一年前一样。 念尘照旧下意识地寒暄了一句:“杨老师收拾东西呢?” 杨建华说:“啊……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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