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端着各自的面碗,找到张空桌,这次坐到了一起,面对面。 “你怎么找到这家店的?”关歆拌着面问。 毕业后,税务局旁边那条商铺整改,原有的店面全部拆迁,包括这家店。关歆偶尔馋上这一口牛肉炸酱时,都寻不到地儿。 江铖在接老板娘端来的绿豆汤,稍稍对比杯底的沉积物后,把量少的那杯递到她手边,说:“也是碰巧,之前办事时经过,瞟见这店名,就进店看了眼,没想到还真是这家店。” 办事? 关歆抬头扫了眼这爿居民区,藏在小巷里,破破落落的几栋老房子,想象不出到这儿来办什么事。 她缄默于心,并没有多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今天带我参观江记鲜食的工厂,”她把话题拉到自己身上,问:“是选择信任我这个外援吗?” 听到问话,江铖拌面的动作稍顿,抬了下眉毛后继续,他专注手里动作,边搅拌边说: “凌晨两点半,屠宰厂的工人就要开始工作。因为他们要赶着五点前,把屠宰好的牲畜送到市场,所以他们大部分人会选择晚上不休息,在凌晨一点半就做好准备工作。 “凌晨五点,江记鲜食工厂的第一批工人开始工作,他们需要清点当日接收的原材料,完成原材料的预处理,还要负责分装成品,安排装车前工作。 “早上七点,江记鲜食门店的营业员到店打卡,开始营业前准备。” ……. 江铖没有直面回答关歆的问题,他一个时间点一个时间点地介绍,每个环节的工作内容,他都了然于胸。 “晚上十一点,璟颐客房部的员工交替值夜班,然后工作到次日早上七点半。” 他终于歇了口气,碗里的面条,这时也搅拌停当,每一根面条上都均匀裹上肉酱。 他没着急吃,而是把一双筷子搁到碗沿上,抬起眼皮,看向关歆,继续:“璟颐现有员工共 325 人,江记鲜食工厂共 142 人,屠宰厂共 48 人,肉牛养殖基地共 26 人,江记鲜食门店共 72 人。” “325 加 142 加 48 加 26 加 72,”他手指比划,说完一个数字,就按下一个指头,“不算和我们合作养殖的 8245 户农户以及 264 户贫困户,仅我们公司名下的员工就总计 613 名。” 他没打一个磕吧,一个个数字,就像在他舌尖上打了个滚,脱口而出。 关歆难以想象这一连串没有规律可循的数字,需要在他脑袋里轮转多少次,才能这样信手拈来。 “这 613 名员工在我们这儿的平均工龄超十年,他们自己也担着养家糊口责任。” 他说到这儿停顿,垂下比划的手,他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说:“这事不在于我信不信任你,是我得对他们负责。” 说完这句,他没再继续,只是注视着她,目光平静,还泛着一抹难以描述的柔意。 不知是对谁,是关歆,还是他需要负责的员工。 关歆一时怔愣,说不出话,眼前这人,让她突然有点招架不住。 是她不曾真正了解过他,还是这几年岁月把他磨练成的这样,关歆不禁想。 两人都没有动作,相视无言,和周围热闹的早市,形成鲜明对比。 最后打破这份宁静的,是关歆的手机,连着响了三四下。 两人顺着声音看去。 关歆瞥了眼,消息全来自于微信,芝芝发来的。 她没想点开看,正要推到一边时,芝芝又发来了两条。 “你还是看看吧。”江铖目光回避,拿起筷子,终于挑起碗里的面,埋头吃了起来。 关歆点开和芝芝的对话框,映入眼帘的就是硕大的几个表情包,她往上翻了翻,终于找到文字消息,芝芝发的是—— “甲方要和其他三家公司比稿。” 关歆瞳仁一缩,觑着眼又确定了一遍,确认无误后熄灭手机屏幕,放到一边。 江铖听着动静,在她放下手机后抬起了头,他暂停进食,抽出张纸把嘴擦了擦,拿绿豆汤又清了下口,这才郑重开口道:“刚刚说过了,不是不信任你,是肩上责任重,我们输不起。” 关歆没应声,目光依旧集中在自己碗里,专心搅散那团有些坨住的面,搅着搅着,嘴角兀地上弯,泛起抹笑。 “江铖啊、江铖啊......” 她蓦地唤起他名字,声调很轻,像盈在舌尖上的两声,稍不注意,就让人错过。 江铖等着她继续,她却没再出声,依旧专心在手底面碗上。 江铖跟着她动作,看她手里那两根筷子上上下下,将碗底的面条夹起又放下,反复几次,那团面条终于不再黏坨在一起。 她这才夹起一筷子面,往嘴里缓缓送进一口,然后抬起头来,迎着江铖的目光看去。 她小口咀嚼,下颚轻微振幅,几下动作后喉头一滚,吞咽了下去。 江铖呐,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 【24】时运 “先礼后兵?”关歆嘁笑,望着他揶揄道:“什么时候学的?” 江铖见她有心思打趣,也松下精神,拾起筷子将碗里的面搅了搅,没压住笑,说:“兵?不至于吧。” 面馆给配的都是一次性的竹筷,批发的量贩装,形状比家用的细短。江铖手掌宽大,他握在手里,一下就遮了大半。 “你这么为员工着想,”关歆瞥着他手里动作,继续:“但我看他们对你的态度……好像一般。” 方才参观工厂,关歆就注意到工厂工人和江铖关系生疏,说起话来也是一板一眼,问什么答什么,没有任何润滑关系的客套话。但转脸和小郑哥说话,却是有说有笑,气氛热络。 江铖耷着眼皮,专注于自己碗里,说: “以前他们在江家工作,早上上班就能领到一份免费牛奶,晚上下班还能领走一份免费水果,每半年可以申请 7~10 天的带薪休假。这样的员工福利,稳定持续了十几年。但突然有一天,冒出个毛头小子,宣布说这些日常福利都没了,还要把他们薪资往下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你见到我,还能有好脸色吗?”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并不是事件的主体,而是站在第三视角,十分客观地阐述。 “员工的权益是不能被挑战的,”他苦笑着说:“但没办法,他们眼里最不起眼的牛奶和水果,单这一项福利,每年的支出就是近两百万。” 他说着说着,好像失了胃口,筷子搁在碗里,没再动作。 “我出去打个电话,你先吃。”他扯起嘴角,朝关歆勉强笑了笑,说着就走出了店门外。 关歆的目光跟随他背影,透过面馆玻璃,见他脚步停顿在路边。 他微躬着背,指腹捻着外套衣角揉搓,迟迟没有其他动作。隔了会儿,他终于往裤袋里掏了掏,掏出的不是手机,是盒烟,他拣出一根咬嘴里,低头点燃。 他捏着烟蒂,抽了一口又一口,吞吐出的白烟,愈吁愈长,叹不尽似的。 他明明肩颈宽阔,可不知怎的,关歆这时见他背影,却觉着单薄得很。 她移回目光,朝他碗里望了眼。 干拌的面条,和着油汪的肉酱,黏坨在一起。 关歆一时也没了食欲,筷子握紧又松开,顿了顿,又重新拾起,小口小口,慢慢吃了起来。 江铖进来时,关歆刚吞咽完最后一口。 他瞥了眼她面碗,见吃的干净,说:“吃完歇会儿?” 关歆摇头,拎起一旁的包,斜挎到身上,说:“走吧。” 小巷狭窄,时不时冒出辆电动车,两人前后走着,关歆在前,江铖殿后。 “所以…”关歆拖沓着步子,慢慢和他走成并排,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资金崩盘的那两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熬?” 江铖重复这个单字,提了提眉,说:“把我爸当年炒房囤的房子都给卖了。” 2004 年,那时兴起了一阵大陆游客赴港澳旅游的风潮。 那年璟颐营收不错,江大为和蒋胜岚也赶着风潮,报团去了趟港澳。 刚办完酒店入住,江大为就闲不下来,到处溜达。正好在酒店大厅遇见一个上海爷叔,正在吹嘘他前段时间和亲戚合伙炒房的事迹。 江大为敏锐,凑近仔细打听。那爷叔见他也是大陆游客,又来自不同城市,平日里没交集,便跟他细细说了起来。 他说他把自己价值几十万的房,按照 300 万的价格卖给亲戚,亲戚首付 90 万,再向银行贷款 210 万,然后不还钱给银行,银行把价值几十万的房子按照 300 万的价格收回。这贷款来的 210 万,由他和亲戚分掉。 一进一出,只用了三个月,他们就净赚 210 万。 那个时候房产交易监管力度小,也没有现在的征信记录,对这些炒房客缺少法律上的制约,这类炒房客就利用这种办法空手套白狼。 江大为听得目瞪口呆。 上海爷叔见江大为这傻样,笑得不行,他指了指另一旁的江浙老板,说这办法就是他们研究出来的,他们都是这样组团赚钱的。 “不过,你不用想了。”上海爷叔又拍了拍江大为的肩膀,说:“过去没人管,现在已经开始管控了,以后都不能这么做了。” 江大为听到这话并没有丧气。 那时做餐饮已算得上是现金奶牛,他没想到倒腾房子,竟还能这么赚钱。 他自此开始关注房市,那个时候没有限购,购房政策还很宽松,他利用盈余资金和杠杆,在全国各地开始购入房产。 2008 年,美国次贷危机影响了全球的经济,爆发了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国内受到波及,房价也受到了影响,一时跌到了江大为购房前的价格。 江大为后续购房不再天女散花,他秉承“地铁一响,黄金万两”,这颠扑不灭的真理,在北上广深各地看房。 2015 年开始,国内一线城市的监管力度越来越严格,但二线城市却仍然执行较为宽松的购房政策,江大为便开始着重关注二线城市。 2016 年,全国房价疯涨,合肥的房价更是一飞冲天,涨幅跨越 40%,一度成为房价涨幅全球第一的城市。然而那时的江大为,手上正好有两套 2015 年在合肥购入的房子。 大概是这十多年在房市的顺风顺水,膨胀了江大为的信心,认为自己眼光独到,后来便跨行参与投资了房地产开发项目。 人性就是这样,当时代的风刮到自己身上时,总会把时代的红利误以为成是自己的能力,然后盲目自信,跌个大跤。 时运走的时候,才不会跟你打一声招呼。 “那个时候每个月都要卖一套房,”江铖扭转脖子,看着关歆说:“卖完就立马还银行利息。” “卖一套,撑一个月,卖一套,撑一个月。卖到最后一套,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他霍然笑了起来,说:“正好赶上因疫情影响中央财政出台的贴息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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