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君臣之间,在家族之间,像雪之那般的君子只会接受。 待到雪之的势力被一步步蚕食,彼时他再去同雪之详谈。 毕竟,他所做的一切,从来不是为了打压雪之。如若雪之能够心甘情愿地辅佐沉礼上位,一切又都好说了。 但是司家就不同了,那日他如若没有应下司御史的请求,司御史转身就会去投奔三皇子或者五皇子背后的母族。 彼时,沉礼的登基之路只会变得更艰难。 孱弱的天子咳出了一口血,望着白帕之上的血迹,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留下了一滴泪。 是他对不住雪之。 * 大牢内。 姜婳看着莫怀上去同狱卒交涉,莫怀塞了许多银两,又说了许多话,狱卒们才对着他们点了点头。 待他们走过时,狱卒还低声道:“只能在牢房外,半个时辰。” 莫怀低声应了一声,姜婳望了狱卒一眼,发现就是上次徐宴时带她进来时守门的那个狱卒。徐宴时带她来时,狱卒直接恭敬地将钥匙塞到徐宴时手中。 姜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眸垂了垂。 谢欲晚的牢狱在最深处,三人一同走了许久才到。昏暗的长道,泛着一股血腥味,已经第二次来了,姜婳还是有些不太能适应。 到了牢狱深处时,晨莲和莫怀守在拐角处,姜婳一人上前。 她手中拿着一盏烛火,只能映亮眼前的路。待到到了谢欲晚牢门前时,她透着烛火,望向谢欲晚。 因为狱卒没有将钥匙给她们,这一次她只能隔着牢门望着里面的谢欲晚。 他面色依旧很苍白,雪衣上还是沾了些血迹。雪衣上的血迹比起上次要浅了些,想必是换了一身。 她垂下眸,从身后拿出包裹,将里面干净的衣裳递了进去。烛火映出少女窈窕纤细的影,恰好在青年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们隔着一道木门,少女的手从木门之中穿过,将干净的衣裳放在了青年的身旁。 青年从始至终看着她,轻声道:“如何又来了?” 她垂着头,声音也很轻:“想来告诉你,你同我说的事情我做完了。”说完,她抬起眸,望向对面的青年。 她翻开另一个包裹,将里面的野栀子拿了出来。 青年望着她,直到那朵野栀子被递到他身前。 少女的声音很轻,一双眸认真地看着他:“谢欲晚,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第七十八章 野栀子很白。 散发着一种浓郁的香, 未曾被细致修剪的枝叶上面有微小的刺。 昏暗的牢狱之中,青年一身雪袍染着淡淡的血,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持着那一支盛放的野栀子。 姜婳静静地同他对视着。 许久之后, 听见青年轻声道了一句:“很香。” 的确很香。 那股浓郁的香, 甚至一瞬间掩过了这间牢狱之中浓厚的血的腥甜味。像是不经意间, 春雪恍惚化为冰,刺入他的心脏。 在温热的血液流动之中,冰再化为一滩温热的水。 青年垂着眸,望着手中的野栀子。 昏暗的烛火之下, 野栀子上映着少女俯身的倒影。他抬起手,沉默地想要触碰那一片倒影, 却又不太敢用力。 已经颠簸了一路的野栀子, 沿边的花瓣已经快要掉落了。 他手中的力道已经用的很轻了,却还是不可控地, 让一片白色的花瓣从外沿脱落。 花瓣坠落在两人之间。 姜婳蹲下身, 望着地上的花瓣,轻声道:“谢欲晚, 你为什么要杀司礼?” 她抬起眸, 望向对面的青年。 她们之间曾有无数的无视和逃避,上一世的一切最终淹没在一场深冬的水里。这一世他们之间一直隔着她无数的惶恐与畏惧,在这半年的光阴之中,她们各自发生了许多事情。 但如若真正算起, 她们两人甚至从未真正地交谈过一次。 她不如他聪慧,不如他了解这朝中的形势, 但是起码在司家这件事情之上, 她认为他做的不够完善。 谢欲晚将手中的野栀子放在她为他带来的那件干净的雪袍上。 对于司礼,他无从谈起。 为什么要杀了司礼? 因为那从寒门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数十位学子, 死在人生最得意之时,尚未金榜题名,已成毒下鬼魂。 可即便如此,他亦可以再谋划一番。 司家对于天子而言,只是一柄刀。虽算助力,但并非无可替代。只要他为天子寻到一把更好用的刀,司家便是天子能够随意放弃的存在。 他的确也寻得到。 甚至,他本身,对于天子而言,就是最好的一把刀。 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他长身玉立,抬头遥望皇座之上的天子。天子苍白着脸,浑身都透着日日殚心竭虑的孱弱。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想起从前。想起天子还不是天子,他还不是丞相之时,想起那日宫殿的屋顶之上,繁星璀璨,万家灯火。 上一世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发现了有一些事情的端倪。 只是那时一些事情已经只剩蛛丝马迹,他日日处理朝中事务,实在繁忙。直至这一世,当那些端倪重现在眼前。 他才恍若他对友人曾付诸的信任,不过云烟。 他那日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看着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势的龙椅。在这如出一辙的宏伟和浩瀚之中,龙座上孱弱的身影是如此渺小。 所以他杀司礼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远山寺那柄射|向少女的寒箭。 司礼是一个不同于姜禹的疯子,只是因为她砸了那一方玉,他便能够下如此狠手。在司礼眼中,她只如蜉蝣。 他不能放任司礼这样的人在她身边。 司礼死的那一刻,他正在皇宫之中,同天子遥望着。 他忍耐了许久,才在上马车的那一刻,屈身呕吐。马车颠簸起来,毛毯很快就被血染红了,他垂眸休憩了许久。 是在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的身体越发孱弱了。 那一场漫天的大雪似乎又开始埋葬他的身体,世间因果不停不息,瞬息的每一刻,他都在缓慢地赴死。 可他死了,她要怎么办呢? 她要如何面对巍峨的礼制,要如何面对浩瀚的皇权。她已经掺入了这些纷争之中,她一介女子如孤萍,要如何全身而退。 她什么都不懂。 即便还有莫怀,还有晨莲,还有他暗中留给她的那些势力。但似乎还是不够,只要太子如上一世般登上皇位,她独身一人便只会如鱼俎。 他要如何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这世间。 姜家、司家都是太子的爪牙,如若按照上一世的时间线,太子仍旧会登基。 他的小婳应该还未明白,她想要对付姜家,所要对付便从来不止姜家。她所要面对的是能够压的她再也喘不过气来的皇权。 仅凭一个姜家要如何犯下如此多的错事。 正如于家只是姜家的爪牙,姜家于皇家亦是。这些年姜家所做的事情,得到的利益,大部分其实都流入了皇家。 上一世太子登基之后,姜禹在朝中的势力被大幅度削弱,姜家失去了作用。故而当他寻出姜禹贪污的证据,一并交给当时的天子时。 天子惶恐被发现从前他同先帝做的那些事情,故而很快处理了姜家。上一世他虽然发现了一些端倪,但彼时太子已经登基,又有先帝离世前的嘱托。 太子那片黑暗,远比她想象的所要浓。 故而他想为她铺一条无虞的路。 这条路不知从哪里开始,亦不知从哪里结束,但是必定会改变上一世的轨迹。例如他不能让太子再登基了,彼时没有他,姜家和司家的势力只会更加猖獗,且不谈天下,他只谈她。 他不舍。 谢欲晚望向对面的少女,她眸中此时正映着他身后昏暗的一片。她手中持着一柄烛火,整个人都在柔和的光晕之中。 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将他同她分割开了。 他不愿意她接触暗中的一切,不愿意她卷入这场有关皇权的风波,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这件事情都该到此为止。 可面对少女那日流露出来的心软,他还是无耻地心动。他会想,是不是只要他鲜血淋漓,她眼眸中就会没有防备地流露出心疼。 即便这些心疼,并不是爱意。 但已经可耻地让他心满意足。 两人对视之间,谁都没有垂下头。谢欲晚怔了怔,声音如十二月的雪:“数年前,司礼为了一己私欲,毒杀了数十名学子。” 很轻,很薄,像一场一戳就破的谎。 “不能揭露司礼犯下的事情吗,还是没有证据,亦或是司礼被什么人所庇护吗?”姜婳的衣裙无可奈何地垂在地上,很快就染了一层灰尘。 但姜婳实在不太在意这些,只是听着青年的回应。 “嗯,他被人所庇护。” 姜婳望了他许久,突然垂下眸。她很难说清她眸中是笑还是别的东西,只是安静地将烛火放置在两人之间,烛火映亮青年带着细碎伤口的手。 她的眼神像是潺潺水流,整个人也格外地温柔。 青年听见她轻声说道:“谢欲晚,你一点都不诚实。” 不等他说话,她已经抬眸望向他:“司礼的事情,有什么对我不诚实的必要。那让我猜一猜吧,是同我有关吗?” 少女的语气已经不是猜测了。 牢门隔着他们两人之间,原先是隔着光亮和昏暗,但适才她将烛火向他这边送过来了些,故而光亮和昏暗的交界线变得很模糊。 此时他们似乎处于同一片恍惚不清的光亮中。 少女眸中映着他的倒影,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们之间有一片野栀子落下的花瓣,纯白的一片。只是可能是盛开得久了,那一片花瓣的边角有些微微的蜷曲。 此时正安静地躺在两人之间。 少女抬起眸,很耐心地将自己送入他的眸中。她未再说什么,只是如同那雪白衣袍上的野栀子一般,安静地等待着。 青年到底是轻声应了一声。 似乎应了这一声,剩下的事情便好说了许久。青年望向雪衣上面的野栀子,像是看见了少女最初的模样。 在所有人都觉得姜家三小姐安静柔软,像是一片静谧的水时,他在书房的屏风后看见了一朵盛放的花。 可爱的,独属于他的花。 他淡声道:“远山寺的事情是司礼做的,他会伤到你。” 他的声音很平淡,似乎再平淡一些,就能够掩住话语间对少女的关心了。 姜婳轻叹了一声,甚至带了些揶揄:“原来真的同我有关呀。” 她望向对面垂眸的青年,即便身处牢狱,烛火还是将他的侧脸映得很好看。牢狱的一切都是脏的,但在眼中,青年是纯白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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