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怀望着远处的公子,昨夜屋内的灯燃了一夜,他并不知道公子做了怎样的决定。只是他知晓,从那东宫的老太监死的那一刻,这长安城的天便该变了。 无论是太子还是司家,至此之后,都再无暇顾及姜三小姐了。 他随着公子一同下山了,听晨莲说,姜三小姐要待到明日才回姜府。他望向一旁的公子,轻声道:“公子,不再住上一夜吗?” 他其实想问的是,不同姜三小姐一同回去吗。 可手执诗书的青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眸中是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莫怀还未说什么,车窗外突然传来了苍老的一声:“施主留步。” 是住持的声音。 谢欲晚放下手中的诗文,下了马车。他望着对面的住持,不知为何,住持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施主可否同老衲到后山竹林中一叙?” 他没有拒绝,淡声道:“住持请。” 两人步行到了后山那片竹林,一夜之间,葱郁的竹林满是枯黄的叶,地上上已经成为了枯黄的一片。 前日谢欲晚在竹林中挖过酒,那时竹林还是葱郁的一片。 他望向住持:“是生了蝗灾吗?” 这般景象,他只在六岁那年流放的路中见过。 住持摇了摇头,手不住地拨着木珠:“施主,世间万物都有因果。这竹林的因和果,在它还未生长之时便被决定了。昨日的葱郁,今日的枯黄,只在一念之间。” 住持眸中满是不忍,说完这几句话,眼中的花白又苍老了几分。明明在夏日,他却裹着厚厚的袈裟。 只是说了两句,住持就咳嗽了起来。谢欲晚望着,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透支着性命。 他无端觉得这一切有些熟悉,无论是面前这个苍老的住持,还是这一片枯黄的竹林。他寻都不到一丝同此有关的回忆。 他知晓自己应该是丢失了什么,可他的面上是如此地平静。 他望着对面的住持,躬身行礼。 君子如玉,淡漠如风,他轻声道:“在下知晓。” 住持不能再言,他望着青年淡淡远走的背影,一声又一声地道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等住持停下,他唇边已经涌出了血,顺着他苍老满是沟壑的脸向下流。 一旁的小和尚于心不忍,只能转过了身,这是师父自己选的道,他不能置喙。不知等了多久,等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小和尚连忙转身,小心去探住持的呼吸。 待到手指尖还有温热的时候,小和尚泪流满面。 这便是师父选择的道吗?适才若不是那位公子止住了师父口中的话,师父再透露一句,便是七窍流血而亡。 就像这竹林,本也是那位公子的道。 看着落满一地的枯黄,小和尚一声又一声念着佛语。 * 东宫。 徐沉礼望着面前老太监的尸首,眸中多了一丝深沉。 老太监死的很安详,浑身上下只有脖颈处那一道细细的伤痕。可就是这一道细细的伤痕,无声无息取了老太监的命。 徐沉礼沉默不语,他知晓,这是那人给他的警告。这次只是老太监,下一次......便是他了。 他的身后出现一人:“主子。” 徐沉礼眼睛从老太监身上移开,眸中是隐忍不发的怒火:“是谁擅作主张,愚笨至此,为什么要去惹那个疯子,当年那疯子陪父皇打天下时,用的阴狠手段他们是不知吗?” 他身后那人低垂了头,眼见着主子怒火越来越重,他踌躇之后,小心道:“是司礼。” 徐沉礼一方石块直接砸了过去:“他是疯了吗?真以为谢欲晚这些年不动司家是因为他那顽固的父亲有多大权势,当年他文采不如人被谢欲晚夺了状元之位,他真以为当初夺得榜首的是他,现在他便成为当朝的丞相吗?” 望着老太监的尸体,徐沉礼怒火中烧。 他手下怎么会有司礼这般不会审时度势的废物,被司家养的仅有一副皮囊,如此简单的事情都能给他招惹如此大的麻烦。 徐沉礼身后的人小心道了句:“要不,我们将——” 一句话还未说话,徐沉礼已经一块玉坠扔了过去,眸色深沉:“今日这话,你说出来了,就自己去领死。同他为敌,你是疯了吗?” “那,我们——”手下有些惶惶,他未曾想到谢欲晚都杀了自小伴主子长大的太监,主子带他还是如此态度。 “去赔罪呀,让司家上门赔罪,去送礼,去给姜三小姐送礼。” 看着手下的一群草包,徐沉礼整个人都是阴森的。又想起这是因为他那无用的弟弟引起的麻烦,他眉心不由又深了些。 如若不是顾及着父皇,他早杀了徐宴时那胸无点墨的废物。 思及此,他望着地上老太监的尸体,到底还是怔了一瞬。他半跪下来,为老太监合了眼。发现老太监的人同他说,看见老太监的尸体时,老太监的手上还端着为他熬的粥。 徐沉礼垂了眸,手不住地捏紧。 * 隔日清晨,晨莲端着一碗素面,敲开了姜婳的房门。 门隔了许久才开,姜婳沉默着一双眸,轻声道:“晨莲,晨好。” 晨莲弯眸一笑,她的小姐即便心情并不好,每日见她的时候,还是会温柔地同她打招呼。 她将手中的素面递了过去,让姜婳看看。 素面飘扬着竹香,细细看,素面上有一层淡淡的竹笋。素面本就有一种独特的清香,如今混着被切得细细的竹笋,很适合作为清晨的膳食。 姜婳怔了一瞬:“是后山那片竹林吗?” 晨莲点头:“嗯,这几日下了雨,奴今日去看时,发现冒了些竹子。奴同僧人说,僧人应了,奴便采了些。今日的素面是奴亲自做的噢,不过不一定好吃,小姐要尝尝吗?” 她眼眸亮晶晶地望着姜婳。 姜婳自然轻声应下,让出了身子。晨莲端着素面从她身旁过去,望着素面中的竹子。也不算骗小姐,只是这竹子不是这两日采的,下大雨后的第一日她便去寻了。今日她想再去寻些新鲜的时,发现竹林已经枯死了。 这倒是她第一次看见枯死的竹林,旁边还盘坐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轮番为竹林诵经。 晨莲望了望自己的手,昨夜又沾了些血,她这般的人,是听不懂佛门的慈悲的。这般想着,她转身笑盈盈望向姜婳:“小姐,快来。” 姜婳坐到了桌边,拿起筷子,轻吃了一口。 晨莲坐在她对面,撑着手,弯着眸望着她:“小姐,好吃吗?” 姜婳抬起眸,点了点头:“好吃。”说着,她又挑起一口,往嘴里送去。 晨莲眨了眨眼:“小姐,真的好吃吗?” 姜婳咽下了口中半生不熟的面,小声道:“有些没熟,熟了的很好吃。” 晨莲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上前牵住了她的手:“小姐原谅奴,奴第一次做嘛,半生不熟也很正常。不过熟了的部分很好吃吗,那奴还是很厉害的。” 她眨着眼,望着姜婳。 姜婳又往嘴中送了一口,不知为何,想起那日船舱上半生不熟的粥。 晨莲还在她耳边轻声道:“所以小姐,如果面没有熟就要告诉我,就像小姐如果不开心也要告诉别人。告诉奴也可以,告诉橘糖也可以,写信告诉姨娘也可以,不要自己闷在心里。” 姜婳一怔,轻声应下。 晨莲又笑了起来:“小姐也是个小骗子,不过没关系,奴不介意。” 她从衣袖中拿出一颗白色的月牙糖,放到了面碗旁,眨了眨眼。 这一颗,真的是她连夜下山拿的。 只拿了一颗,所以她只‘允许’小姐再伤心一些。 姜婳一口一口咽着口中的面,她按照晨莲所言,挑看起来熟了的吃。偶尔也会吃到一两根不那么熟的面,但是滋味的确比直接吃要好上许多。 待到吃饱后,她望向桌上那颗孤零零的糖。 她伸手拿过,握在掌心中,待到糖都被握得有些化时,她轻轻拨开了糖纸,将白色的月牙糖放入了唇中。 熟悉的甜腻味道在口腔满蔓延开,她撑着手,望向窗外。 这两日她都尽量避免那日的一切,但是在梦中,她还是会想起那双泛红的眼。她惶然却又沉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又是如此地明白,她不愿意再迈入深渊。 无论谢欲晚是因为何,待她如此。 她都不想了。 她已经许久未回想起刚重生时看见他的那种感觉了,像是一湖冰冷的水,将她从头裹到脚,她呼吸不得,动弹不得。 她害怕,于是只想逃。 但昨日,当他说出‘回家’时,她重新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她以为发生了这么多,她应该都放下了,可似乎那一瞬的脆弱告诉她—— 她没有。 姜婳怔了一瞬,随后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曾经将那个在榕树下唤她‘回家’的人当做一种救赎,她的情愫青涩又复杂,裹着无数的歉意与脆弱。 她甚至都不知晓,她能否将其称之为——爱。 因为从始至终,她都好不纯粹。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的那一刻,姜婳眸淡淡地望向远方,她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丞相府未名居前那方冰冷的湖。 雪同她一起坠入湖中,她缓缓地向下坠,她神智有些不清最初失去了意志。但是陡然的冰冷让她整个人都瑟缩起来。 那时的姜婳望着愈来愈远的湖面,这时的她望着从窗外折射到眸中的光。 ......她挣扎过啊。 在那方湖中,她挣扎过的。 即便身上背负着无与伦比的悲痛,即便那拉着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她听见青年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时轰然断裂。 即便她茫然无措,在冰冷的水浸入她的鼻腔之时,在她身体被水呛得不能控制之际,她也曾向着生的湖面努力挣扎过的。 只是,只是那水太冷了,进入身体的速度太快了。她只能看见愈来愈远的湖面,和那一片片从天空飘落的雪。 她觉得,她总不该,给他们之间一个这般的结尾。 她还要去看江南的雪,她还没有同姨娘上明天开春的香。 水缓缓呛入她的鼻腔,她的意志逐渐模糊,一声如同走马观灯一般回放在眼前。她最后看见的,不是姨娘为她扎的那只风筝,也不是儿时她短暂拥有的雪白小兔。 是在一颗榕树下,一个青年持着一盏灯,清淡同她言。 “回家了。”
第六十三章 马车行驶在山林中。 姜婳闭着眼, 轻声听着耳边传来的风。夏日的风同春日不太相同,而此时正是正午,风拂面时带了一丝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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