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能有多成熟,能有多周全。 当下的谭予感觉自己被深深背叛了,上海的深秋天气不如北方寒冷,却也让梧桐叶子落一地,他踩着那些落叶,执着地在学校门口等了一整天,终于在深夜等到了许梦冬。 她又瘦了一些,穿一件卡其色大衣,整个人显出一些伶仃的姿态,她穿梭在秋风里,低头快步往宿舍走着,跟在她身后的男孩子戴着卫衣的兜帽,手上拎着许梦冬的链条包。 他们那样般配,路过风口,男孩会快走几步,挡在许梦冬身前,驻足帮她挡去那些被风刮起的猖狂灰尘。 从小优秀的谭予很少体会挫败。 但那天,他离开得无比落魄,几乎是落荒而逃。 并不是他觉得自己不如人。 而是在许梦冬心里,他早就排不上号了。 “后来我同学告诉我,有个高高的男生来找过我,还问我的近况,我就猜到是你了。”许梦冬说,“我得和你道个歉。” 谭予深深地望着她。 “我骗了你,其实从那年清明节,从我爸的事初见端倪开始,我就做好离开的打算了。” 那是四月份。 距离他们高考还有不到60天。 清明假期过后,许梦冬照常去学校,照常投入高考总复习,照常让谭予给她讲数学题,只是校服外套里的衬衣换成了高领毛衣。谭予一边看卷子,一边打量她,说,你咋还穿毛衣?不热吗? 许梦冬梗了梗脖子:“这才四月,天气预报说,过几天还有一场雪呢。” 小兴安岭要入春不是一件容易的是,四月落雪也是稀松平常,她用最轻松的语气和最自然的表情掩盖了衣领下的异样,那里斑驳紫红,全是指印。 许正石宠她,爱她,可那一天也是真的想要掐死她。 - 人性难以探究。 不要说是十八岁的少男少女,即便是如今,他们各自经历了许多事,却也难以窥得人心的精密框架。 许梦冬没有看谭予,自然也就没有瞧见他泛红的眼眶。 大男人,不能掉眼泪,可谭予看着许梦冬微微弓起的背,觉得自己一颗心也被剁了个乱七八糟,汩汩往外冒着血。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许梦冬抽了抽鼻子,“就趁今天,一起问了吧。” 谭予沉默了很久,张口时声音不稳,他努力斟酌着用词:“所以你当初离家出走,考去了上海,不告诉我,也不告诉家里人,就是因为你爸爸。” 他深深呼吸,压抑眼底的湿意:“你想逃走。” 许梦冬顿了几秒,笑了:“对呀。” 她顺着谭予的话往下说:“你不要觉得我有多厉害,我只不过是比平常人的反射弧长一点而已,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消化这件事,后来终于想通了,既然我和这个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的存在还会让我爸耿耿于怀,那么干脆我走,一切就都解决啦。” “我不想成为累赘,可也当了那么多年的累赘,我甚至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那个时候我劝自己,索性就自私一点。我也胆小,也惜命,我怕我爸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我怕他伤害我,我怕他寻了个什么机会,真的杀了我。” “所以我要跑,跑得越远越好。” “你一早就做好决定了。” 谭予深深看着她。 “是啊。”她抬头,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落进她的眼睛,融成朦胧的一片光圈,“真的抱歉,谭予,你也是无辜的。我骗了你,高考结束我提出要和你在一起,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她说,谭予,你当我男朋友。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谭予,在我走之前,你当我的男朋友。 我们开心一天算一天。 从前是这样。 现在也是这样。 “我就没想过和你有什么好结局。从来就没这么想过。” ...... 东北的春天绝称不上温柔。 它饱含未尽的凛冽和粗粝,冷风掠过,春寒料峭,那点阳光不足以融化冰雪。经年冰冻的土地如此厚重,需要多少温热来灌溉,才能长出禾苗,开出花。好像沉寂萧条了这么多年的东三省,到处都是斑驳的围墙,生锈的工厂机器,大庆油田密布的“磕头机”,鞍山钢厂曾经的辉煌...... 那些东西被冷了太久,已经麻木了。 许梦冬用手撑着额头,挡着自己半张脸:“你真的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了,人都有逃避心理,也都有自私的时候。我爱我爸爸,我小时候生病,他背着我去卫生所,给我买黄桃罐头,那一幕我记了好多好多年。可当他伤害我的时候,当他出事的时候,义无反顾逃跑的也是我。”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我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 谭予,你也是受我自私荼害的人。 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我不想和你有未来。 我遇到更好的人就会离开你,就和以前一样。 她胡乱抹自己的眼睛:“谭予,是我的错,我不能再害你一回了,咱俩断了吧。” ...... ...... 太阳渐渐下坠,垂入山际边缘,残阳半缕,风又刮起来了。 许梦冬一个人喋喋不休了很久,谭予始终不发一言,她说到最后都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脑袋昏沉,鼻子和眼睛都发热。 谭予注意到她脸颊不正常的红,探手过来碰她额头,烫得厉害。 “你发烧了。” “......不能吧?” “什么不能,”谭予站起来,“大冷天洗凉水澡,你不是惜命,你是嫌命长。” 他翻药箱找退烧药,就着自己的手喂给许梦冬,逼着她喝一整杯水,然后让她躺下,把枕头放平,被子掖到下巴底下,还把她的手机收走了。 “把药吃了睡一觉。” 许梦冬眼皮有点沉,她看着正在穿外套准备出门的谭予, “你要去哪?” “咱俩都断了,你管我去哪。” 发烧真不好受,许梦冬大脑有点迟钝,懵了一霎,又浅浅点了点头:“哦,那你注意安全。听说今晚又有雪。” 谭予没回答她,推门出去了。 从门外挤进来的一股冷风吹散她最后一丝清明,退烧药发作,整个人困得厉害,许梦冬稀里糊涂睡着了。这一觉睡了很久,而且并不踏实。 梦里光怪陆离,层叠扭转,全是自己的脸,还有谭予红着的眼。 床前灯光半明半昧,一如人心,也不是非黑即白。 人的烦恼来源于“不纯粹”,善良得不纯粹,恶毒得不纯粹,夹在当中不上不下才最难受。 经纪公司周总是怎么说她的? 说她是个重情义的人,是个能豁出去敢闯的人,可偏偏心里的底线始终横在那,是戳在她心里的一根针,痛觉时刻困扰她。 许梦冬没有告诉谭予,其实她远不如自己说得那么雷厉风行,那么飒爽。 那一天,姑姑从许正石手里把她救回来,她险些晕厥,坐在炕上缓了好一阵,始终是被吓傻的状态。 许正石回过神,酒也醒了,四十多岁的男人,跪在冰硬的砖地上求她原谅, ——“冬冬对不起,老爸错了,老爸不是人,老爸怎么能说这种话。” ——“冬冬,你是老爸的命根子啊!!!老爸不能没有你啊,老爸就只剩你了啊!!” 他拿起手边的烟灰缸,疯了一样往自己脑袋上砸。 厚重的玻璃烟灰缸,砸下去,额角登时冒血。 许正石哭喊着,老泪纵横, ——“我走投无路了啊!!我欠了四十多万!!还不上我就得去死啊!!” ——“我求求你了,正华,冬冬,我求你们了......” ——“冬冬,你救救爸爸啊......” ...... ...... 许梦冬在梦中哭出声,滚烫的眼泪滑下来,洇进柔软的枕头。 她怎么能不爱许正石。 那是她爸爸。 有没有血缘关系有什么要紧? 她一直当他是亲生爸爸,她是他最乖最骄傲的好女儿。 东北的冬天怎么这么漫长啊。 多年前清明时节的冷风,兜兜转转,再次刮在她身上,透骨的凉。 许梦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中途醒过一次要水喝,有人把水杯递到她嘴边,宽大的手掌盖住她额头,轻声喃喃:退烧了。 那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很空,但很熟悉。许梦冬半梦半醒里意识到,那是谭予的声音。 她无法如自己所愿的那样,冷心冷血地抛弃许正石,彻底不管他。 也无法拍拍屁股毫不留情地离开谭予。 她还有第二个秘密没告诉谭予——在他想着她的这几年,她其实也去看过他很多次。在不拍戏的空闲,她用口罩帽子围巾全副武装,去北京,去谭予的学校,最近的一次,是陪他上了一节课。阶梯教室全是人,她偷溜进去,坐在最后一排,隔着错落人群盯望着他,哭湿了口罩和围巾。 人心太复杂了,不是骰子上的数字,摇到几就是几。 人间苦痛无限。 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说得明白的。 如果真的足够自私,很多烦恼就会烟消云散......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人呢? ...... 许梦冬一觉睡到后半夜,醒了。 其实还困着,只是她闻见了空气里的冷而涩的味道。从小生长在北国的姑娘,对雪最敏感,厂房宿舍又是平房,接地,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嗓子紧绷问了一句:“是不是下雪了?” “嗯,下雪了。”谭予早就回来了,他自温暖的灯光里朝她走过来,“看雪么?” “看。” 他去把窗帘拉开,窗外是空旷的基地院子,几盏照明灯映出雪花的轮廓,洋洋洒洒,安静而落。 落在白桦树梢,落在松柏枝叶,落在广袤寂寥却热烈多情的黑土地。 她的眼泪再次失守。 “哭什么,有脸哭。” 谭予抽了几张纸,递给她,一同递来的还有白白净净的小碗,搁着小勺,许梦冬接过来,看见里面一瓣瓣的黄橙橙的黄桃。 “我去镇上商店买罐头,人家没进货,就剩这最后一个黄桃的了,现在在你手上。”谭予挨着她坐下,“许梦冬,人不会永远都倒霉的。” 东北人生病可以不吃药,但不能不吃黄桃罐头。 许梦冬小时候生病,许正石背着她跋山涉水去卫生所打针,回了家也是这样,把冰凉凉甜丝丝的黄桃罐头喂她吃下。 你说感情怎么理? 你说人心怎么评? 许梦冬低头,忍住不让眼泪掉进碗里。 她想开口,却被谭予率先打断:“许梦冬,我不想跟你断。咱俩就这么耗着吧,耗到我也累了烦了,耗到我对你这点感情不剩了,可能我也就死心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7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