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试试。”陈不周微微眯起眼,总是愿意试试的,“但,炸/弹倒计时只剩下十分钟了。我不知来不来得及。” 况且,拆除炸/弹得需要对方自愿。 否则,说不定可能拉上拆弹警察同归于尽。 他还想说什么,让助手们给他立刻送拆弹工具箱,却被站在一旁,无端沉下脸色的徐总警司按住了胳膊。 陈不周望去一眼,看见他缓缓地摇头。 徐总警司用那种沉稳、难言的、带着淡淡悲悯的声音说,“陈不周,可能拆不了。” 徐总警司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落在“匪徒”的上衣口袋,那里有一块地方发亮,如果猜的没错的话,是手机正在通话中。 有人一直在监视着这一幕。 看来这出戏没那么容易罢休。 今天的结果,要么就是人质和卧底一起被炸死,要么,就是他们对准卧底,开木/仓,脉搏停止,炸/弹也随之终止。 时间太短。 且全程受监视,如果犯罪分子在远程提前引爆/炸/弹,就完了。 不能去—— 陈不周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宇,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但说的还是那句话—— “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救下来他?” “我先去试试,我会小心的。” 难不成就让他这样眼睁睁看着潜行于犯罪组织的卧底同事被其他同事开木/仓射击? 他做不到。 那是活生生的一条命。 “……”徐总警司一言不发。 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陈不周,这混球平常看着随性淡然,其实固执得要死,如果下定了决心,谁劝也没有用。 陈不周身上只穿着黑色防弹衣,取下腰间配木/仓,抬起空空荡荡的双手。 为了避开耳目,他随口捏造问:“我可以走近一点,和你聊聊吗?你放心,我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我们就只是聊聊而已。” “……” 寸头男人沉默地看着他,下巴处的胡渣硬渣渣的,就像他的表情一样坚硬沉默,许久,他才点点头,“不要做什么小动作。” 陈不周点头,抬着双手,慢慢靠近他。 他一贴近寸头男人,就先对他怀里的银行工作人员点点头,试图让这个女人镇定些,别害怕。 其次,就是好好观察男人脖颈处的炸/弹。 陈不周只是粗略一扫,心里就像是被攥了一把,透不过气来。 这不好拆。 炸/弹倒计时已经不到八分钟。 他如果非要拆,危险性不小。 寸头男人看出来陈不周的想法,苦笑一声,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轻到只有陈不周能听清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话:“没用的。” “只有脉搏停止跳动后,炸/弹才能停止。” 周遭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陈不周知道自己这会不能露出其他表情,只能面无表情地绷着脸,黑眼睫翕动了一下。 “……” “我不能先松开她,” 男人很抱歉地低声,声音低的像是唇语,以此来躲避身上监听器。 他咬着牙关,腮帮子硬邦邦的,像是硬茬似的头发,直直挺立着,根根分明。 “我的家人,还在他们那。你们动手吧,杀了我。” 这个任务,他不能不完成。 但他是警察,他对国旗宣过誓,宣誓过要为市民服务,要保护这个国家。 此刻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同事开木/仓射杀他。 陈不周接收到这个中年男人痛苦的、包含歉意的、分裂般的眼神,他也做过卧底,知道这种行走在飞天绳索上的感觉。 他的表情一寸一寸沉下来。 那双深黑眼瞳像海岸边漆黑而沉默的岩石,浪花一冲刷,更清亮,却也更黑沉。 这是他的同事,他怎么能不救他。 怎么能就这样看着他去死? 陈不周做不到。 他要拆这个炸/弹。 “我……” 陈不周刚出声,却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那声音雌雄莫辨,像是电子合成的声音。 从寸头男人的口袋里传来—— “好久不见,陈Sir——” 陈不周眼神一黯,声音是接近金属质地的冰冷,“是你?昆娜。” “这么快就知道我身份,是谁告诉你的。” 她在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不大清晰,隔着一层布料,开着免提,没有感情的电子音听上去愈发可怖,“让我猜猜,是爱丽丝吧?” 他呼吸绷住,“……” “陈警官,现在是你要求我才对。” 昆娜说话语气总是不紧不慢的,从容自如的,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语气,矜贵而神秘:“我给你们警方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你现在承认——‘我们警察全是税金小偷,是废物,是社会垃圾’,我就暂停炸/弹。怎么样?心动了吗?” 寸头男人皱眉,看着他摇头:“别。” 他不能出声音,只能做口型。 黑发警官站在那,像是海边石像,身形落拓沉默,身上没有穿大衣外套,只有简简单单的衬衣,套着防弹衣。 陈不周眼底翻涌着情绪。 寸头男人脸色大变,和陈不周对视。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是警察。” 他的口型在说——“开木/仓。” 开枪啊。 朝他开枪。这是唯一解法。 可那个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为高级警督的陈Sir——陈不周,却没有如他所愿,他喉结慢慢滚动,一字一顿道: “我们警察全是税金小偷,是废物,是社会垃圾——怎么样,够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嗤笑。 “可是不行啊,陈大警官,你们的态度不够诚恳,让我不大高兴。再诚恳一点,再大声一点,让在场所有人——哦,对,还有新闻媒体都听见,那样……” 操牌手轻笑,嗓音是殿堂级的优雅,让人瞬间联想到小提琴的优雅琴弦声。 他微微一顿:“说不定……我就答应暂停炸/弹了。” 陈不周眼底火星子隐忍一时难发。 在外人看来,他只是没什么情绪地垂着眼。 他可以不要自己的脸面,不要自己的尊严,不在乎自己。 但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站在所有人目光中心,站在媒体的摄像机中心,他代表的不是陈不周,而是一整个警方形象,要丢脸,丢的也都是警署的脸面。 这不是双唇轻轻一碰便做到的。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损害警署的尊严。 陈不周沉默良久,没有说话,而他藏在背后的拳头悄悄攥紧,神色越发严肃冷硬,黑眼睫随之轻轻翕动了一下,似乎是终于打算想说什么,就听见一道细微到听不清的声音。 咔嚓—— 陈不周以此生最快的速度转头,看向身旁的这个男人。 糟了。 他在咬舌自尽! 陈不周条件反射地伸手去卸男人的下巴。 但晚了。 经过专门训练,卧底警察懂得最快的自尽方式。 不到一眨眼的瞬间,大量鲜血倏地一下从男人的口鼻处涌出来,他瞪大眼睛,呛咳一声,却没有将血吐出来,而是悄悄松手,不着痕迹地一把推开了那个被他“挟持”的女人;接着闭上眼,靠在墙壁上不停咳嗽。 这不是陈不周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在他面前自/杀。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卧底生涯宛如空中自行车般的紧张与痛苦,那给人带来的不仅是□□方面的摧残,更可怕的是精神方面的打压。 能扛下来的人少之又少。 而被抓出来的卧底,没有一个能得到好下场。 就像此刻站在他面前咬舌自尽的男人,他的同事,一名警察。 一般而言,像这样咬断舌头其实是丧不了命的,由于凝血功能的作用,咬舌除了徒增痛苦外几乎没有用处。 可这个卧底现在将血液吸入气管。 是打算要让自己被鲜血呛死! 兴许是猜到发生了什么,电话被人挂断。挂断前,操牌手留下一声轻飘飘、凉飕飕的冷笑。 一旁好不容易逃开的人质见自己终于脱离魔掌,猝然厉声尖叫了一声,飞快地要往外跑。 其他警探很快跟上来,要来处理接下来的工作。 他们飞速缴木/仓,送人质离开现场,“怎么回事。匪徒怎么突然自尽了?” 陈不周身形一震,他伸手,猛地掐住男人双颊,想要阻止对方的动作:“吐出来,把血吐出来。” 男人推开他的手,伴随着痛苦慢腾腾说话,每说一个字,口中流出的猩红血液就更多。 他不死,炸弹不会停下来。 他不是普通人,他是警察。 为了不给同事兄弟们、不给红港添麻烦,他选择自己终结自己的生命。 “Sorry啊……咳咳咳……兄弟,我没那么称职,没能完成上面的任务,给兄弟们丢脸了。” 他唇角流出鲜红血液,刺在众人眼球前:“咳咳咳……给你们添麻烦了。” 周围其他下属、年轻小警探们一拥而上:“陈Sir,陈Sir,你还好吗?” “陈Sir,你的脸色好差。” 陈不周忍着喉咙传来的干涩感,双手拉着他的身体,同时扭过头,脖颈青筋微微暴起。 喉咙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又哑又涩,“救护车,快送救护车!”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滴答滴答的炸/弹倒计时声音终于停止。他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 在声音消失的那一瞬间,陈不周脸上的所有神情也消失了。 他盯着那定格在四分十一秒的红色数字。 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屋外那么多的民众和媒体的长枪大炮聚集下,他甚至不能告诉大家,这个眼前的绑架犯不是恶人,而是他们的兄弟。 这个人是他们的同事。 他不是畏罪自杀。 而是为了他们果断的选择了终结自己的生命。 陈不周只能一声不吭,他的脸色很差很差,面沉似水,缓缓地弯下腰。 英俊到不让人不敢直视的高级警官脸色差到极点,微微俯下身体,双手撑着地面。 他已经死了。 双目睁大,是死不瞑目的那种死法。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脸。 这样睁大的、微微凸起的带着红血丝与强烈不甘的眼球,他曾经也在别的地方见过。 “……” 他一句话也没说。 盯着死不瞑目的眼睛,好像就能隔着这双未合上的眼睛看见了警署之光,一代又一代人相传守护的品质精神。 四下嘈杂,但他的耳畔却似乎很安静,陈不周的那只手隐隐颤抖,想要去合上这具尸体的眼睛。 他想替他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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