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自知和他不熟,也没有探听他人隐私的习惯,所以看到了也当没看到。 不问,撑着伞,任由提溜着颜料桶的手指被北风吹红、吹肿、吹病。 那是她第一次遇到美术里的瓶颈,心烦意燥。 大概是她从小到大的人生都太顺了,所以老天爷觉得也不大公平了,因此在她慢慢成长的时候,决定在她最引以为豪的天赋上,给她些磋磨。 是的,她走到了一个瓶颈期。 这世间万事万物都可以通过线条、块面、细节与明暗表现在画布上,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命运。 曾经挥霍天赋时有多任性,遇上瓶颈的时候就有多念旧。 但这种情况下的念旧除了加深痛苦没半点好处。 见她不说话,老头回过身看她,于是郗雾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抱着个……热水袋。 郗雾:“……” 不过她的吐槽还没在肚中酝酿而成,老头说了这么一句话:“丫头,你遇到瓶颈了,对吧?” 郗雾一愣,他怎么知道的? 她越过他看向他背后那面涂鸦墙……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看出来的?” “我……” “后面的墙。”老头堵了她的话,指了指身后的涂鸦墙,他的回答佐证了郗雾的猜测。 月光下,郗雾看清了他手上那串墨翠的佛珠。 “你……” “你是不是又想问,我怎么知道你在背后的墙上画过画?” 郗雾顿住,不再说话。 “这就是我想收你为徒的理由,你大概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他抱着热水袋,朝她走过来。 一位大概耄耋的老者,抱着一个可爱的热水袋,这场面明明怎么看怎么滑稽,却愣是让她在风里感到了一丝莫名的荒凉。 真是荒诞。 她不自觉勾起抹没心情的笑。 他说:“第一个人,虽然技法还有些不成气候……” “却画出了这人间的心情。”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几句对话。 郗雾挑了挑眉:“那我应该怎么解决这个瓶颈?” 只是老头却摆摆手,颠了颠手上的热水袋,头也不抬地走人:“下次给为师带盒鲜肉月饼来,不吃景区的,最难吃的就是景区的鲜肉月饼。” 声音由近及远,在她心口挠了一整个星期的痒痒。 真是恨死说话只说一半的人了! 回忆结束。 低头喝茶的当口,她看见石桌底下随意的扔着一卷纸,她捡起来,慢慢卷开。 “这是……梵高的《星月夜》?” 怪老头不答,只是故弄玄虚:“你再仔细看看呐。” 郗雾愣了一下,凑上去仔细看,老头则放下手里的水壶,走到一旁的躺椅上,闭上眼睛,开始享受冬日的太阳。 郗雾眼里闪过一瞬失望:“是高仿啊。” “不是。” “啊?”郗雾没明白。 “是我无聊临摹的。” 郗雾惊住了,这技术! 她顿了顿,二话不说把包里的画本扔给他,“喏,给你检查作业。” 老头睁开眼睛,亮亮的,立马坐起来,盘腿坐在躺椅上,开始一页页的翻。 嚯!说好的不想看呢? 玻璃门外,小雪飞扬,一派岁月静好,郗雾又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忘了……什么? 她手掌托着下巴,眼睛咕噜一下斜视,去看老头…… 视线下移,看到他手上的画本…… 她想起来那上面有那只放屁的蟋蟀,还有…… 瞳孔猛得一缩,伸手就要去抢,但是老头悠哉悠哉地比她快一秒出口: “这小子谁?” 她的手指瞬间僵在空气中,仿佛还能听到指关节在低温中碎裂的清脆声。 “怎么能长得比我年轻的时候还帅!”臧曜的视线慢悠悠从册子上移开,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郗雾的视线立马移开,同时脸咔一下通红! 梅上的春雪落下来,她好像能听见化水的水滴声。 滴答。 滴答。 一片安静。 “梦中情人?”老头盯着画本,用强压调侃的语气扣出了她的小心思。 郗雾咽了口口水,低头装鸵鸟。 画上的少年有让人猜不透的神秘感,像高山的风、深山的湖、浩瀚的宇宙。 她的黑发被挽在脑后,松松垮垮,上面插了一支2B铅笔,眼窝下的乌青浓而深。 老头还要毫不留情地调侃她:“啧啧啧,可惜了,好好一个帅哥,被你画成这副鬼样子。” 老头手指摩挲着下巴,不住地摇头叹息。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把技法补起来的。”她不以为意地反驳。 她天生就不信权威这一套,她只信自己,所以所有的技法全部是她从小到大自我琢磨出来的,郗文容不是没给她报过绘画班,但是对她来说,与其在有空调的室内听上一整天的课,她宁愿拿着画本在河边自己琢磨怎么画出一枝淹死的梅花。 搞艺术的,完全的模仿是深渊的开始。 她不像那些前辈,因为经验而深谙这一点,她是从本质上就厌恶。 而事实就是,当你在某一件事上,无论好坏,过分的强调会导致过分的极端,而过分的极端往往预示着无差别的失败。 因为变数的解法是与时俱进的,如果抛不掉钻牛角尖的心态,那成功也只是偶然,而非意料之中的必胜。 而她讨厌机会主义和固步自封的一切。 这就和信了老人“女生学不好数学”的鬼话一样。 毕竟时代在发展,世界更是瞬息万变,如果永远用十年前的观点对付今天,那就别活了。 只是事情永远是辩证发生的,这种心态让她拥有无法被替代的风格与魅力,却也让她在基础画功上饱受诟病。 她是个天生的随性派、意识流,爱画些别人看不懂但看着又觉着特有内涵的东西。 偶尔搞些美术幽默,比方人家爱画开花的海棠和悠远的山景,她就画放屁的蟋蟀,屁股对准人山人海。 讽刺那群嚼她舌根的宵小鼠辈。 尤其是遇到女神之后,因为共通的思维方式与一拍即合的灵魂,对方随便一句话就能激发她的无限灵感,所以遇上安树答之后,她便越来越依赖她的文字,然后越来越依赖读她文字时产生的那种情绪,就像毒瘾一般。 靠着那种情绪让许多人赞许、靠着那种情绪拿下wonder大奖赛的小组赛冠军、靠着那种情绪逼着自己的下一个作品必须无比惊艳! 做不到的时候就会怀疑自我,做不到的深夜里发病的概率越来越高…… 可是画家不能只靠情绪的。 而艺术家是技法与思想的执行者。 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何等代价。 人应该骄傲,但不能傲慢。 她其实自己也意识到了,只是人总会在自己坚持了十几年的观点上犯蠢,不愿意走出舒适圈。 祭司不能随意更换神明,会受天谴,至于事后是死是生,无人知晓。 但至少她,破茧重生了。 所以她有了更换神明的意识与资格,她把神明变成自己,然后理所当然接手自己的人生。 虽然要剥裂一层皮肉,但丢掉一圈腐烂无法再生的垃圾,疼一疼,很值。 而想通这一切,得益于她在那个夜晚遇见臧曜。 臧曜和她第二次见面时,说了这么一句话:“你遇到瓶颈期的原因在于,你在色彩方面的天赋是梵高是莫奈,但在初级绘画技巧上,却是画第一个鸡蛋时的达芬奇。” “我知道你可能会说你不在乎,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不管外行还是内行,在评定一幅画的水平高低时,不可能完全抛弃技法水平进行鉴赏,艺术内涵如何振聋发聩,也需要能够完美表现它的工具,技法和构思就是那个工具。” “你是有很多无人能及的艺术灵感与构思。” “可是丫头,你有没有想过,当一个艺术家他耗光了最开始的情绪之后,他会越来越难找到新的东西,这就是灵感的真相。” “那些东西来源于生活,你是可以通过不断地观察生活从而不断的续航,可是你要把生活总结成艺术,而艺术的终点是哲学,可哲学上的真理是有限的,因此你的路就像一条不断往上走的金字塔……” “路会越来越窄,并且越来越难走,别的艺术家是在技法的基础上不断往上走,有些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没办法摘到金字塔顶端,可是他们至少根基是稳的。而你呢?你的艺术天赋使你一开始就站在金字塔顶端,所以所有人都说你是天才,可是你的底下是空的,不稳,但凡碰上一个只走到金字塔半路的,你俩随便一撞……” “你猜,死的是谁?” 死的当然是她。 于是那一晚便和曾经傲慢的自己和解了。 得益于她的基础并不差,以至于修磨技法还算轻松。 只是…… “你遇到新的瓶颈了。”
第26章 野兽派_04 郗雾拨了拨手上绷带, 瞟一眼桌上的来电狂响。 郗文容。 该是催她回去吃饭…… 不,郗雾笑了。 是催她回去和蒋家父子培养亲情。 这是对于郗文容来说。 而对于她来说,是催她与这世界做决断。 “美术天才哪来那么多画画瓶颈?”她点了挂断,没接, 而是接了臧曜的话, “师父, 徒儿这次,遇到的是人生瓶颈。” 对于她来说,画画是一件记录心情的事情,这个过程会让她从纷纷扰扰的世界里抽离出片刻的净土来喘一口气。 而心情来自生活。 人生瓶颈当然也属于生活,那么, 瓶颈也可以成为灵感。 所以于她而言, 灵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东西。 但她的人生不一样,她的人生目前一团糟。 一滩垃圾湖,于其中反复呛水, 绿色恶心的绿色霉藻在阳光下随着咕嘟咕嘟的水波上下起伏…… 画面咻然出现在脑海中,胸口弥漫上一阵反胃, 于是想也不想, 猛得拿起桌上那壶茶往嘴里浇。 在臧曜痛彻心扉的震惊表情中,把那壶上好的君山银针灭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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