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持不住,便提早回去了,在路过中庭的时候,有分发报纸的人随手塞给我一张报纸,报纸的头条是《菲利斯人迁出政策》。 这篇文章经许多专家论证,包括历史、地理、遗传、经济、法律等专家,引经据典地说明了菲利斯人是外来人种,并非普国公民,所以不能享受普国公民的权益。 政策规定,从即日起,菲利斯人禁止担任公职,不能从事教师、新闻、医药、艺术、法律等职业,不得参军,且严禁与安大略人通婚。 禁止菲利斯人使用一切公共设施,包括公共交通、图书馆、公立医院、所有安大略人开办的学校,还有音乐厅、电影院、游泳池、餐厅等。 限制菲利斯人购买肉蛋奶制品,也包括可可、烟酒、水果等,甚至还有纺织品、日用品的规定。 但是国家鼓励菲利斯人移民出去,只要上缴了包括公司、土地、房产、证券等等在普国非法获得的财产,就可以获得一张免费的出国签证。 杰西卡料想的没错,这是一场战争,而且刚刚打响。 我路过艺术学院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叫嚷着把一位教授驱赶出了教学楼。那是一个身材肥胖留着大胡子的艺术系教授,他正带领着一群学生反对他的菲利斯同事。 那位菲利斯教授虽然年轻,但身材单薄,看上去有些孱弱,书本、乐器、衣服被扔了一地,他苍白着脸,试图为自己辩解。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为什么像暴徒一样对待我,我做错了什么?” “国家已经不允许菲利斯人从事教职了,从大学里滚出去吧,就是你们这些外国人污染了我国的艺术,还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教给普国的下一代,你们存了什么阴谋,自己心里明白!”领头的教授骂道。 正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挤出一位老先生,他搀扶起那位菲利斯教授,然后挡在他面前,严厉地对那群人说,“够了!我做了三十多年的老师,还从未见过这种荒唐事!竟然驱赶老师?你们还要做什么!” 那人正是我们法学院的弗拉维教授,他是我遇到过的最和善的老师之一,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喜欢和学生们开玩笑,热衷于新鲜事物和诗歌艺术,我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模样,而此时他紧紧皱着眉头,双目愤怒如灼烧的火焰。 领头对抗同事的胖教授冷哼了一声,阴森地瞪着他:“怎么?你是菲利斯同情者?是的话,你也该被一起清理掉!省的教坏了学生们,还污染了纯粹的校园和高贵的艺术!” “荒唐透顶!看看你们疾言厉色的样子,你也配称老师!你们还配当学生!我了解普国,这里是我的家乡,我也了解我的同胞和我们的文明,在这个诞生了巴赫和贝多芬的伟大国家里,演奏着伟大音乐的人做不出这样可恶的事情!你们的仁慈之心在哪里?宽阔的胸怀在哪里?满怀着戾气的你们做出的音乐有谁会欣赏?这一腔的愤怒和险恶能感动什么人?做任何事之前,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吧!” 也许是说不过法学院的教授,也许是恼羞成怒,那位领头的教授冲过去嘶吼道:“你叫这些菲利斯人骗傻了吧!不会睁开眼睛看看吗!看看他们对普国犯下了多少滔天罪行,看看他们有多么阴险和卑鄙,看看他们像蝗虫一样肆虐我们的国家!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你站在敌人的身边,那你也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国家的奸细和叛徒,将来也会背叛国家,背叛人民,你该和他一起滚出去!!” “该滚的是你!闭目塞听的也是你!你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味固执己见,根本无法理智地沟通和交流。” 一瞬间,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两位教授竟然厮打了起来,像乡下那些喝醉了酒的泥腿子,因为一言不合,就互相拳打脚踢,直到几个学生强行拉开他们。 而这不是唯一一次驱赶菲利斯教授的事件,不过几天时间,相似的情形不断上演,就是那几个行为极端的教授,领头驱逐了所有菲利斯同事,把他们驱赶出办公室,甚至直接驱赶出课堂。那些为教育事业奉献了终生的老师们,只得收拾行李,落寞地离开了大学。 进入十一月,又到了每月一次的学院聚餐。 这一年里,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也习惯了每月一次,坐在全是男人的餐厅里,迎着晃动的烛光,和总想嘲弄我的哈里斯面对面,吃一顿有些食不知味的晚宴。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排列座次的,因为不管我早到还是晚到,不管我坐在哪里,围坐在我身边的永远是那几个人,其中以哈里斯为最,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我拒绝了他多少次,简直像新城街头那些油腔滑调,总是纠缠女性的流氓一样令人生厌。 长桌上摆着银质烛台,烛台上插着长长的白色蜡烛,漂亮的烛光照亮了桌上的餐具和酒杯,也让墙壁上的宗教意味十足的画像和玻璃更添了一丝神秘感。 这本是一顿很有情调的晚餐,却让对面的人硬生生搅混了。 “风吻过树梢,却无一丝颤动,寒冷拂过大地,却无视火热的心灵,有一种东西正在燃烧,灼热的火焰几乎将我烫伤,可我心甘情愿,愿与这迷人的夜共赴黄泉。” 哈里斯先生相貌英俊,还有一副好嗓子,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而冷清,像悠扬的提琴,尤其迎着温暖烛光,他那绿色的眼睛会像深海一样专注地凝视着你,比舞台上深情的男演员还让人心动。 如果他不是一次次来纠缠我,我大概会对他很有好感的,因为这毕竟是一位慧聪迷人,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啊。 可这种贵族出身的男子为什么要来纠缠我呢?又不可能结婚,干嘛还要追求我?被拒绝了也依然纠缠不休,这让我回想起了很糟糕的过去,甚至怀疑起了他的目的。 “今晚的诗有一句没有押韵,我觉得共赴黄泉改成共舞更好些。”我无聊地搭话道。 “哦……”他撑着下巴,凝视着我说,“我当然也喜欢共舞,可我更喜欢死亡的唯美和永恒,喜欢炙热而决绝的痴恋。” “愿上帝保佑您,想保命还是离这种决绝远一点好。” “你像传说中冰冻在水晶棺中的公主,有着冰块一样冷硬的心肠,总是嘲笑我火热的内心,践踏我卑微的尊严。”他失落地垂下眼眸,神情落寞如迷惘的旅人。 我也曾因为他这种无辜的可怜表情而心软过,想自己是不是太冷硬,太过分,可次数多了,我就觉得他是沉浸在某种自怜自艾的表演里,有些不可自拔了。 “晚上好,安妮小姐。”坐在哈里斯身旁的布朗特跟我打招呼说,“您前几天得了感冒,最近好些了吗?” 和花花公子般的哈里斯不同,他形影不离的朋友布朗特倒是一位真正的绅士。 这里的人出身各不相同,但奇怪的是,很多人的一举一动,甚至说话的口气都有着谜一般的相似之处,大概是中学时代都经受过严厉的教导和熏陶的结果吧。尽管如此,可相处时间长了,就会发现那掩藏在统一绅士教养下的性格差异,会暴露他们的喜好和缺点。 可有一个人很不一样,他永远彬彬有礼,永远风度翩翩,从不高声说话,也未畅快欢笑,他就像个站在角落里的守望者,却又神奇地与每个人都保持着和善从容的关系。 你无法读到他在想什么,因为他总是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你更无法知道他的喜好和性格,因为当每个人都在夸夸其谈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着聆听,从不发表任何意见。 只这种深入骨髓般的绅士教养来说,他无疑是非常成功的,我甚至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些萨沙的影子,他们都是把自己层层武装起来的人,像一个洋葱,你拨开了一层,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可很快你就明白,他们只展现出想展示给你的,真实的他们比大雾弥漫的清晨还要模糊。 “谢谢关心,我已经好了。”我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那就好。”他对我点点头,又与隔壁的人交谈。 忽然,一个高瘦的身影把我所有的关注都夺走了。 杰米·伊登匆匆走进大厅,身上还带着从外面带来的寒气,他黑色的卷发有些长了,凌乱地披散在耳后,这衬得他的肤色更加苍白。而他眉头紧皱着,也不知正为什么而烦心。 他越过哈里斯和布朗特,独自坐在一个空置的座位上。可刚一坐下,他周围的同学就互相对视了一眼,开始说些菲利斯人的话题,当然什么难听说什么,还露骨地嘲笑和讥讽他。 杰米一声不吭地坐着。 几分钟过去了,嘲讽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没有任何人去阻止找茬的人,长桌上反而越来越安静,似乎都在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就像在等待一场好戏开锣。 我看向哈里斯和布朗特,他们也沉默着,视线凝固在玻璃杯或餐盘上,完全没有要帮杰米的意思。他们曾是杰米的朋友,刚入学的时候也有过一段形影不离的时光,但渐渐的,他们谁也不理睬谁了,甚至连目光也不愿意相碰。 虽然国家还没有强令菲利斯学生离开大学,可他们就像过街老鼠一样,所到之处必遭受无数侧目和嘲讽,仿佛他们生而有罪似的。而同情和帮助他们的人也会被冠上菲悯的名号,同样遭到辱骂和欺负,所以大学里的菲利斯人被逼到了墙角,完全被孤立了。 杰米的拳头越握越紧,我甚至能看到上面暴起的青筋。 我知道被羞辱是什么滋味,小时候也曾疑惑,我明明都这么可怜了,那些人为什么还要欺负我。长大后我才知道,原来人世间什么妖魔鬼怪都有,所以突如其来的羞辱是正常的,聪明人要学会忍耐。又或者这不过是种自我安慰,这世上只有软弱无能的人才会任人欺负,而施加暴力的人不会因为你的忍耐而施以仁慈,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那些话越说越难听了,甚至涉及到了杰米的父母,他们用很难听的话来羞辱他的母亲,他眉头不停地跳动,似乎马上就要跳起来殴打对面那个混蛋的时候,我立即站起来,拿汤匙敲了敲玻璃杯,清脆的响声立即吸引了整条长桌的注意。 说真的,我从进入学校就一直低调行事,从未主动引人注目。所以当我站起来时,半个大厅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 这一会儿功夫,冷汗就下来了,我开始思索现在装晕似乎不是个好决定。 “呃……呃……”我磕磕绊绊地说道,“今天是个很别特的日子,是……是……是……” “哦……让我想想……历史上的今天……普国曾战胜了西国。”对面的哈里斯笑了笑说,“阿尔法战役是吗?” “呃……对……没错。”我干咳了一声说,“所以我想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唱首歌庆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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