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也静悄悄的,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潮气。桌上的水杯剩着半点水,薄薄的灰尘浮在里边。 黎里锁好门,骑摩托折返。她在江堤上一路驰骋,见到燕羽家那条巷子,冲下江堤。 行到他家门口,大门紧闭着。她停了车,摁响车笛,连摁三下。 车笛在空巷中回响。小楼很安静,没有回答。 她等了会儿,抬头望天空,仍还不想走时,听见了开门的响动。 燕羽穿着睡衣,套了个黑色外套,一张脸在初春的天光里格外柔白。 半个多月不见,他瘦了点,头发也长了些,看着略消沉,但又不算太坏。 他从楼里走出来,开了院门。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睡了很久,该醒了。”燕羽说,目光停在她眼里,微笑了下,“好久不见。” 四个字,像往她心上挤了柠檬汁。的确是好久了呀。她从来没觉得半个月有那么久,她都独自去两个城市考试回来了。 “好久不见。”她说,低头握了握车把手,明明想过等见到了有很多话要说的,临了,却只会笨拙重复他的话。 “你还好吗?”她又匆匆抬头。 他点头,脸色虽苍白,嘴唇却是红红的。 “我……是送货,刚好经过,看看你怎么样。” 燕羽听言,目光移向她空空的车篓和踏板。 “都送完了,要回去了。”她找补地说。 “哦。”他点点头,一副表示相信的模样。 她却觉着那点相信大概是做做样子,不好直视他,眼神也飘忽了下:“那……我先走了,你继续休息吧。” 她刚要拧车钥匙,燕羽轻声说:“我休息够了。” 这话说得黎里微微茫然:“啊?” 燕羽后退一步,肩背将院子门向后推开几度,铁门吱呀一声:“进来坐坐。?” “现在?” “我爸妈不在家,都去店里了。进来吧。” 黎里把摩托停去别家院墙脚下,随他走进院子。 步道旁摆着几排种了蔬菜花草的小盆,黎里说:“你家院子好整齐。” “我妈妈比较整洁。”他说,回头看她鞋子难脱,道,“别换鞋了。” “但……”她觉得不太好,问,“有鞋套吗?” 燕羽找了鞋套给她,她边套着,打量下他的家。客厅宽敞,窗明几净。 燕羽关上大门,走进卧室,她自然随他进去。他本是想自己先回房换件衣服,没想她左看右看地跟着进来了。 他也没作声,衣服是不能换了,坐进了床边的单人沙发里。 今天多云,但云层薄,天光很亮。卧室窗子大,光线很好,衬得黎里的脸美好而明净。 燕羽起先只是匆匆瞥了她两眼,但她在打量他的屋子,没看他,所以,他大胆了些,目光一直游在她脸旁。 大概因是他住的地方,黎里对每个细节都很关注。房间不小,也很温馨。书桌上垒着各类空白纸、稿纸、线谱;核桃木的镇纸颇有古典气息。衣柜书柜都是原木色,各种乐器盒堆放在柜子上、墙角里。另有一整面墙壁的玻璃柜,摆着各类奖杯证书金牌,挤得满满当当。 她望着,心想,原来这就是他的人生啊。 床是单人床,大概是他小时候买的,床头是可爱的蓝色鲸鱼形状。天蓝色的被子很蓬松,掀开了一角,是她在外头摁车铃时他刚睡过的地方。仿佛里头还留有融融的热气。 她看着床单上的褶皱,想着几分钟前,他在那里头滚过,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跟他进房间的行为有些越线的暧昧。 这丝暧昧像只小蚂蚁,从她脖子里冒出来,沿着脖颈一路爬到脸颊上去。 她略感不安时,余光却见他在看她,那只蚂蚁一下掉落心尖。她假装看他书架上的书,又走几步去拨动地球仪,却发现他目光随着她的走动而移动,轻纱般笼在她面上。 蚂蚁在心尖飞速爬动,黎里一下下转着那地球仪,除了手指,浑身的姿势都不自在。 燕羽一瞬便知她有所察觉了,立刻别过头去。 房间里是漫长的悄悄。 黎里稍站直,瞥见垃圾桶里剪断了的医院住院腕带,又见他确实苍白:“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黎里,”燕羽望住她,“你再待一会儿。” 他眼神太过清澈柔软,她心动了动,却说:“要我在这儿干嘛,又不能干什么。”指尖的手机转了转,胡乱道,“只能打游戏。” 燕羽轻声:“那你就在这儿打游戏。” 黎里没讲话,想了想,坐到他书桌前,面朝他这边,滑开手机屏幕,点开游戏界面玩了起来。 手机音量不高,发出擦擦的打斗声。在春日中午的房间里,格外明晰,像那儿藏了只骚动的小虫子。 隔着四五步的距离,燕羽坐在沙发里静看着她。莫名觉得这样的午后很好。 黎里心不在焉,很快打完一局,也没进第二局,漫无目的来回点着页面。 燕羽问:“你喝水吗?” 她抬头:“不用。” 他还是站起来,去客厅倒了杯水。回来时,黎里在看他桌上的乐理书。燕羽顺手将水杯放在书桌上。 黎里抬眼:“你这段时间在干嘛?” 他不答:“怎么了?” 她察觉出他的一丝封闭,不无失落地微低了头,阖上书,看乐谱:“不干嘛,随便问问。” 燕羽没说话,却也没走,靠站在书桌旁。 黎里余光能看见他胸腹以下,外套里头是他在帝洲酒店做睡衣穿的白T恤灰裤子,布料松软。房间空气里有他身上的气息,她觉着,他衣服上大概也有这种味道。 她的手指无意识在他乐谱上画着圈:“你很久没去船厂了。” “你去过了?” “有次散步经过,去看了眼。” 他哦了一声,不知信没信她的话。 他手搭在桌沿边,长长的手指自然垂着,离她手肘很近。 她猜测,他还在看她。大概为了求证,她假装扭头看书柜,再低头看乐谱。 一来一回的功夫,心乱了。 抓到了,他微低着头,确实在看她。 黎里突然口干,抓来杯子,缓解地喝了口水;喝第二口时,见左手边放着一杯水。他刚倒给她的。 而她手里捧着的……是他的杯子。 “……” 她嘴唇慢慢松开杯沿,杯子放下,推远,松手,像递走一颗烫手山芋。 头顶上,燕羽也没说话,只手指收紧,抠了下桌沿。 巷子里,有卖橙子的三轮车经过,货郎喊着:“新鲜的橙子~~二十块三斤~~” 燕羽提议:“去楼顶上吗?” 她像解脱:“好啊。” 离开时,燕羽随意在桌上抽了几张纸。 楼顶有个小屋做洗衣房,房外晾晒着一家人的衣物跟床单,风一吹,香味弥漫。 燕羽掀开床单过去,黎里随后,他的一件白T恤晾在绳上。晾衣绳晃荡,半干的T恤袖子轻甩过来,从她面中拂过。 她愣了愣,一笑:“你衣服打我。” “不是打你,”他看见全程,说,“他是在……” “摸”那个字却没说出口。他移开眼去,朝红瓦上走。他家三楼有处阁楼,所以楼顶有一半空间是突起的三角屋顶,拿红瓦做了装饰。 两人上去坐下,见天空灿白,秋杨坊砖红色、赭色的屋顶绵延起伏。 燕羽将手里的纸压在腿下,抽了一张折叠,问:“后面两场考试顺利吗?” “挺顺利。可能去帝艺考过,后面都不太紧张了,发挥不错。你这段时间……”她随口说出,又想起刚才问过,他没答,便闭了嘴。 燕羽折着手中的纸,起先没讲话,过了会儿说:“在医院住了段时间,然后在家休息。” 他垂着眸,认真折纸,黑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看不出情绪。清峭的侧脸倒仍是安静从容。 “你……还好吧?”话问出口,她有些无力,对他的病因实在知之甚少,对这类疾病的了解也仅限于粗浅的网络。因为无知,连关心都变得浅薄。 “还好。”他说,见她没接话,又补一句,“最近好多了。” 黎里看出他在折纸飞机,也伸手拿纸,他微抬腿,她抽了张纸:“你之前经常住院,也是因为这个?” “嗯。” “严重到有应激和躯体化反应了吗?” 燕羽听她讲出这些词汇,扭头看她,眼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黎里解释:“你别介意,我不是要打探……就想了解一下,可能不多,或许也不准确。” “没介意。”他继续折纸,点了下头,“嗯,会有些应激的、躯体上的症状。” 她说:“听着好辛苦。” 折纸的手顿住,没人和他说过这句话。他似乎没想过,也或许忘了,这场病生得是否辛苦。 天空薄云散去,拉开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漏出来,洒在屋顶。今天的风很清,今天的黎里好温柔。 他良久注视着她,微风掠动的额发也扰乱不了他的视线。 黎里只觉他眸子比天空还澄净,看得她竟局促,摸了摸自己的脸,疑心有什么异物。 “没东西。”他说,“只有阳光。” 很温暖的阳光。 她一愣。 他又继续折纸了。天光苍茫,红屋顶上,凉清的春风在吹。 “黎里。” “嗯?” “谢谢你。” 她也折着纸,怔了怔:“啊?” “这次去帝洲,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谢谢你的照顾。也谢谢……”他抿了抿唇,说这话对他有些难,但他还是说了,“……你其他的关心。” 他第一次这样表达心思,黎里没能做出反应。 他又低头折纸了,屋顶的风吹着他发丝飞跃,少年的脸在天光下有隐约的孤落。 黎里脑子发乱,不知怎的,冒出某天在哪里看到的某句话,要让对方有被需要的感觉,便脱口而出:“燕羽,我需要你……” 燕羽手指停住,黑玻璃一样的眼珠看着她。 她被他看得卡了壳:“……的帮助。” “啊?” “复试。我能过帝艺初试,多亏你当初帮忙辅导我。不然,早就被刷了。你快好起来,我们一起备考复试吧。” 春风继续拉开云层,更多的阳光倾斜,在秋杨坊上空形成灿烂的光束,像从天而降的流瀑。 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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