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我不是那么想的,可那时控制不住——” 黎里打断:“你不是生着病,不舒服么?” 燕羽微愣。 “我生病、很不舒服的时候,也说很凶的话。你见哪个人生病还心情好的?不用道歉。我本来也没受伤。” 燕羽无言半刻,握紧那盒子,低声:“听着你好像很了解这个病。” 黎里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像知道,又不太清楚。”她抬眸看他,“但是,生这个病,很难受吧?” 生病那么久,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燕羽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他一下别过头去,拿手背蹭了下鼻子。就在那时,一个外卖员快步冲进来,伸手够柜上的外卖塑料袋:“是这个吗?” 他不小心撞上燕羽。后者手里的盒子掉在地上,砰一声响,夹杂着一道清脆的破裂声——盒子里的东西摔碎了。 黎里立即把盒子捡起来,望燕羽:“里面是玻璃?” 燕羽也有些惊讶,愣愣地点了下头。 “哎呀不好意思。”外卖员说着,竟拎上袋子跑了。 黎里打开盒子,是个心形的玻璃摆件,碎成好几块。拼起来,玻璃里内雕着一小支雾状的白玫瑰。 燕羽伸手拿:“这个不要了,我重新给你买一个。” 黎里却挡住,一下关了盒子,将它收进手心:“我就要这个。别的都不是这个。” 燕羽一愣:“它已经碎掉了。” “我把它粘起来。反正我就要这个。” “……粘得起来?” “粘得起来。”她语气肯定。 “好吧。”他没有强求。 燕羽走了,黎里又打开那精致的小盒子,小心将几块碎片拼好。玻璃的心很漂亮,朦胧的白玫瑰也美好。今天光线好,那玻璃晶莹剔透,闪闪发亮,连裂痕处都折出彩色光芒。 “有时候,人心是这世上最脆弱的玻璃;你要好好捧着,别摔碎了。”突然有人说。 黎里抬头,是店里的顾客,正在货架前给朋友发语音。 她将盒子收好,心想,她能把它粘起来。 那顾客拿了几包薯片,黎里结了账,望着她走出超市。 又起风了,枝摇影动,梨花瓣落在摩托车座上,三轮车里,行人道上,像不尽的雨。 四月春华落尽,气温日渐上升。 高考复习越发紧锣密鼓。黎里的文化课仍上得吃力。高中三年的知识要在这两三个月全部灌进脑子,没那么容易。 除了周日下午在马秀丽超市打工两小时,她其余时间都在学习,恨不得用尽全力。 她和燕羽在学校里依然不讲话,也不一起上下学。 只是每周日下午,燕羽会去马秀丽超市买东西,一瓶矿泉水,一把量角器,一张文件夹……他似乎一进那超市就迷路,要买的每样东西都找不到,每样都要她帮忙。 而五月的时候,他来超市,会带一篮子他家樱桃树上结的小樱桃,放在柜台上。 少年身上的衣衫越来越薄,少女在阳光下的影子越来越短,六月来了。 五号那天晚自习,突然下起暴雨。教室外电闪雷鸣。后天便高考,同学们已无心学习,零散聚在一起看雨。 教室门开着,狂风卷进雨水气。空气湿浸浸的,连书本都绵软无比。 室内有人聊天,却显得安静。说话声不大,东一句,西一句,对逝去的感怀忧伤,对未来的忐忑迷茫,低低的,夹杂在潮湿的夜风里。 燕羽也没看书了,望着窗外的雨帘。 最后一节课,小笔提前走了,走的时候,冲全班挥了挥手,喊:“同学们,江湖再见,祝你们都有大好前程!” 有人回应:“考试通关!高考大捷!” “你也一样,大家都一样!” “加油!” 陆陆续续又有人离开。有的像小笔一样,来个大声的告别;有的只是挥挥手;有的更内向,走得无声无息。 谢菡妈妈来接她,她走时,跳去讲台上给大家比了个大爱心:“器乐二班,我爱你们!拜拜啦!” 她一走,黎里也整理书包。起身时,燕羽正拉好书包拉链。 黎里从后门走的,门口的向小阳有些激动,说:“我要镇守在这儿,送走最后一个同学。” 黎里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向小阳说:“黎里,你加油往前冲啊。就差最后一步了。” 黎里点点头。 出了教室,风雨夹杂着水汽扑来。黎里走进楼道,还听见向小阳喊了声:“冲啊黎里。” “这人今天疯了真是。”黎里轻声吐槽,下一秒却冲楼上喊,“知道了!”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燕羽在她身后。 目光对上,黎里问:“你带伞了没有?” “忘了。” “拿我话当耳旁风。” “……”燕羽说,“这雨,打伞也没用。” 雨太大,是没用。 她说:“所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打伞?” 他点了下头。 她说:“看不见。” 他说:“要。” 下到一楼,雨幕如水帘,声势浩大。台阶下低洼,积满深水,哗哗冲流。接学生的家长背着孩子涉水而过,更多人则卷起裤脚,踩进水坑。 黎里开始卷裤腿,燕羽将书包移去身前,蹲下说:“我背你吧。” 她正弯腰卷裤子,抬眸看他。他蹲在台阶边,雨雾如流烟一样,扑裹在他身上。他的脸异常白净。 周围的人匆匆忙忙,有同学,有家长,更有老师。 两人对视着,雨夜里,彼此的眼睛一样的沉静、黑亮。忽然,她撑开伞,他背过身,她趴去了他背上。 四周投来的目光,他们熟视无睹,他们毫无所谓。燕羽背着她起身,走进暴雨里。 刹那间,雨水像从天而降的浩汤大河,冲刷在伞布上,砸出乒乓巨响。 脚下,积水漫过燕羽小腿,像急速的黑色河流。塑料袋、碎书页、木屑、树枝夹在水里冲刷,翻滚。 天地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水声,下雨声,雨打伞面声,水流冲刷声,下水道汩汩声。 黎里趴在燕羽背上,看不见外面的世界。随着他的行进,路灯光时有时无,黄色伞面下,光线时而朦胧如灯笼;时而昏昧如暗夜。 风吹打着路两旁的梧桐,枝叶发出巨大的唰唰声,整个世界都在风雨飘摇中。他们这把伞也摇摇欲坠,但燕羽微微弓着身子,逆着风来的阻力,走得缓慢却稳定。 狂风卷着雨从四面八方而来,两人已浑身湿透。只剩她前胸与他后背相贴的地方,涌起一阵温暖而干燥的触感。 黎里忽说:“燕羽。” “嗯。” “除了我爸爸跟我哥哥,没人背过我。” 燕羽不知该说什么,便没有说话。 黎里也没指望他接,只是不经意搂紧了他脖子。 正巧那时,他走到路灯底下,灯光点亮了黄雨伞。伞内一小方空间里,光线微醺。黎里转眸看他,他的侧脸如温润的玉质一般。 她轻声:“完整了。” “什么?”他朝她这边偏了下头。 “江州夏天总会下大暴雨,还总是晚自习的时候。好像没那么一场雨,就不完整似的。你来江艺跟我同学,还没经历过夏季大暴雨。没一起经历过,就不算是同学。” “嗯。”燕羽轻颤了颤,肩膀微耸一下。 “怎么了?” 他低声:“你离我耳朵太近了,有点痒。” “噢。”她转过脸去,“奚市气候也差不多?” “嗯。” “你怎么办的?总忘带伞。” “会在琴盒里放雨衣,有时忘了,琴房阿姨会借伞给我。”燕羽说着,已背着她远离街道,朝江堤上去。 坡道上流水冲刷,他们像逆流而上的鱼。 上了堤,黎里微低头,透过伞檐往外看。堤坝内,江州城的夜灯掩映在摇曳风雨里。万家灯火像透着水玻璃,泛着点点圆融而模糊的光。堤坝外,长江水位很高,雨打江面,水流湍急。天上的水,江里的水,密密匝匝,浑然一体。 雨夜苍茫,小黄伞像漂浮在茫茫大海里一叶扁舟。 狂风涌来,压低伞面,她又回到了伞下的小世界,视线只剩他的肩膀,与他脚下的路。 堤坝上没有积水了,但他没放她下来。她也没说要下来。 “黎里。”他叫她名字。 “嗯?” “不要紧张,好好考试。” “嗯。” “这两天就不联系了,考完再见。” “好。那……”她问,“再见是什么时候?” “七号晚上,你想去看电影吗?” “看电影?” “嗯。” “哪些人?” “没有哪些人,就你和我。”燕羽说。 暴雨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伞下这方朦胧昏黄的空间里,却好安静;静到能听到彼此的心跳,贴在前胸后背上。夜雨冰凉,伞下的空气却温暖灼热,熨帖地抚在面颊上。 “你……什么意思哦?”女孩轻声问。 “就,你想的那个意思。”他也轻声答,又小心问,“你想去吗?” “想。”她轻声说,抱紧他脖子,将脸贴在他耳朵跟侧脸颊上。他顿了下,步履却未停。 前路,风雨茫茫。 次日又下了场雨。高考那天,却放晴了。 黎里考场在江州一中,跟燕羽不同校。她不想他,也不联系他,定了心思,闷头考试。 她文化课成绩的确不好,但过去几月复习尽了全力,她已把学到的一切都写在卷面上。 结果如何,只剩天意。 七号下午,黎里走出考场,在夕阳余晖下看着校外散去的家长和考生们,意识到中学生涯彻底结束了。 坐公交回去的路上,她准备给燕羽发消息,却先收到谢菡的信息:「燕羽数学缺考了。」 (上卷《玻璃少年》完)
第54章 chapter 54 下卷——《琵琶燕羽》 黎里前一夜睡得晚, 早上差点误了打工的时间。她匆匆走进小作坊,正巧何莲青揭开蒸笼,滚烫的水蒸气涌溢了整间屋子。 六月上中旬, 江州的天气炎热起来。才大清早, 何莲青的前胸后背就湿了。 黎里麻利地夹了两块桂花糕, 又拎了袋豆浆,说:“装个空调吧。” 何莲青正将米糕分装入盒,嗓子沉郁无起伏:“有电扇,够了。” “也不见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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