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都卖的。”燕羽说。 “真的好看。”黎里连说了几遍, 对那小束花爱不释手, 拿手机拍了照,还凑上去嗅嗅, 说, “好香。” 燕羽走在她身旁,认真观察着她, 又递去一样东西:“这个送你。” 是只粉色小猫“照相机”, 有长长的缎带,方便挂脖子上。 “相机?这么轻?”黎里奇怪地举到眼前, 摁下“快门”。 “照相机”彩灯闪烁,唱起儿歌:“baby shadududududubaby……”小猫嘴里吐出一大串彩色的肥皂泡泡,在大堤上腾空飞起,萦绕他们周围。 “我去!”黎里笑出声,抬头望,彩色的泡泡们在蓝天下挤挤攘攘,飞翔,闪烁,破灭,更多的泡泡腾空而起,随风而去。落在草叶上,飞入江水里。 她边走边望,燕羽忽将她手臂轻拉,低头说:“你鞋带散了。” 黎里一看,刚想蹲下,但一手拿着花儿,一手拿着正在唱歌吹泡泡的猫儿,有些乱;正要把泡泡机挂脖子上,燕羽已经蹲下去,给她系鞋带。 泡泡在空中飞,她觉得……他连后脑勺都好可爱…… 而他系着,瞥见她白白细细的脚踝,目光又弹回来,很快站起。 目光轻擦而过,她抿抿唇,忘了说谢谢。 “小时候我哥哥给我买的泡泡机,是那种小的,用嘴吹的。还有那种很长的,里面那根棍子像糖葫芦一样,很多孔。一挥就出很多泡泡。”黎里拿手比划着,说,“接着就流行泡泡机了。那种喇叭形状的,有点丑。但这只猫很可爱。” 黎里摸了摸它胡须。 “还有兔子的,但我觉得,你应该不喜欢那个兔子。”燕羽拿出手机,把商品照片给她看。 黎里凑去看一眼,赞同:“蠢蠢的,还是猫好看。”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自来水厂后的江堤上,蓝水河西段涨水了,青石板下,桥洞淹没掉大半。废道上,树荫蔽日,草木茂盛。 黎里说:“那只猫还在吗?” 燕羽说:“春天就不见了。可能跟小公猫跑了。” “你说她会记得你吗?” “下次见到了问一下。” 两人继续往前。很快,废船厂出现眼前。夏季的废墟与冬日很不一样,赭红的建筑掩映在青绿树丛间,有种荒诞却盛大的恢宏感。苍凉中带着生机勃勃。 黎里随燕羽下了江堤,踩过坍塌的碎墙走进船厂。石缝里、水泥裂缝中、仓库断壁旁、草木疯长。苍耳、牵牛、爬山虎满世界攀爬。 造船车间长满了阿拉伯婆婆纳,蓝紫色的小花铺满大地,车间里的船只停泊在花海里。 “小时候,这里的草啊树没这么多,也没这么茂盛,没想到夏天这么好看。跟冬天太不一样了。”她扭头看他,“你怎么突然想到来这儿?” 燕羽看着脚下的路,道:“你说小时候总跟家人来这边散步。你每次不开心也都来这里。我想你应该很喜欢旧船厂。” 黎里一愣,继而一笑。 “过来。”燕羽走到一艘小木舟旁,下巴往船里指了指。 黎里过去,见船里积满清水,一大群蝌蚪在游弋,憨头憨脑的,很是可爱。 “嗬!好多年没看到蝌蚪了。这水……” 燕羽往上指。黎里抬头,见天蓬上破了好些洞,洒下一道道光锥,灰尘在光芒中飞舞。下雨的时候,雨水从那些洞口落下,浇到了船里。 “你小时候养过蝌蚪吗?”黎里问。 燕羽摇头:“你养过?” “我哥哥给我捉过几只放在塑料杯里,它们先长后腿,再长前腿,没几天就变成青蛙蹦走了。”黎里说,“杯子里只剩了蝌蚪屎。” 燕羽想着那画面,微笑了一下。 黎里看向船里的蝌蚪,说:“希望它们快点长,不然水要干了。” “不要紧,明天晚上有暴雨。” “那就好。” 走着走着,黎里在风中闻到一阵树木清香,她嗅了嗅。 “香樟。”燕羽说。 他们已走近江边小屋,屋后一排高大的香樟在风中抖簌,清香扑鼻。 燕羽说要拿点东西,叫黎里等他会儿。黎里从小屋后门出去,见风景很好。阳光透过香樟树,在草坪上洒下星点的光。无尽的草坡绵延而去。不远处,碧空如洗,江水奔流。 她站在树荫下眺望江面,船只往来,水路繁华。 身后传来脚步声,黎里回头,燕羽将几大袋黑色塑料袋放上草地,再将手中一块蓝白相间的格子布展开,有床单那么大,铺在草地上。 他很认真地把那块布展平,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四块干净圆润的石头,压住四个角。 他确认布铺好了,再去拆袋子,先拿了几瓶水、酸梅汤、雪碧,又掏出一堆餐盒。草莓去了叶,葡萄剪了蒂,菠萝、西瓜切成片,杏子、李子洗得干净;熟食整整齐齐,有紫菜饭团、三明治、烤肠鸡翅卤货;解腻的有黄瓜西红柿;零食则是各类干果坚果;连甜点都准备了,芋泥卷,杯子蛋糕…… 燕羽跪在野餐布上,有条不紊地掀着每个餐盒的盖子,还强迫症地将食物按属性分区摆好。 风吹香樟树梢,阳光在他周身跳跃。风拂着他的黑发,他的衣衫。他弯曲的脊背弓像一张弓。 黎里不发一言,盯着他看。他起先一直在认真捣鼓他的野餐布跟保鲜盒,没朝她这边看一眼。直到把东西都摆整齐了,最后拿出一抽纸巾放好,才抬头。 他撞见黎里笔直的眼神,愣了一下,人还跪在地上,解释说:“我想了很久,本来想请你去餐厅吃饭,但总觉得不够好。我猜,野餐更有意思,你会喜欢。也会觉得更自由,更舒服些。不过,如果你——” “我很喜欢。”黎里打断,立马跪坐到野餐布上,平视他的眼睛,说,“特别喜欢。” 如果有什么最想和他一起度过时光的方式,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安静,惬意,没有旁人打扰。他们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话。可以一起什么都不干,连手机都离得远远的。任凭风拂香樟,江水奔流。 “像小学时候的春游。”黎里吃了颗紫菜饭团,说,“我以前在秋槐小学,就自来水厂旁边,后来拆掉了。” 燕羽刚咬了口三明治,抬眼看她,有些惊讶,含混道:“我也在秋槐小学。” “真的假的?我怎么对你没印象?” 燕羽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说:“我三年级就转去奚音附小了。” “难怪。那么小就去奚市,谁照顾你?” “住我伯伯家。” 黎里吃着一颗葡萄,问:“你伯伯对你好吗?” 燕羽点头:“伯妈,还有姐姐,都对我很好。不过考上奚音附后,就住校了。” 黎里忽想问点什么,在奚音附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没提,只问:“那么小就离开江州,会不会分不清故乡在哪儿?或许,奚市也是你的故乡了?” 燕羽被她问得愣了一下,显然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垂下手,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刚回江州的时候,觉得很陌生。但后来,又觉得亲近了,这里也挺好。” 黎里不自觉微笑,燕羽问:“怎么?” 她却摇摇头,没怎么,只是喜欢他这样认真思考回答她每一个问题的态度,很开心。 他说:“非要说故乡,还是江州吧。奚市肯定不是。” “江州是我讨厌的故乡。”黎里说。 燕羽听言,很浅地笑了一下。阳光斑驳在他脸上,像飞舞的蝉翼。 “你笑什么?”她歪了下头。 他说:“有道理。” 黎里嘁一声,又叹:“还有十多天查分数,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逃离这鬼地方。” “估分了?” “嗯,有点悬。你呢?” “一样。” “不过,你专业第一,哪怕分数不够,应该也没问题。” 他嗯一声。 两人或许都有无奈,可对视一眼,又觉无稽,继而都笑了。 黎里拿雪碧碰了下他的矿泉水:“我考不上也就算了,文化课实在就那样,怨不得谁。不过毕竟高考,你爸爸可真是……”她说不出什么好话,就悬在那儿。 “他看着确实……”燕羽斟酌半晌,也没找到合适的词,说,“其实,他们不是完美的父母,但也不是很坏的父母。” 黎里看着他,等他继续。 “学琵琶这方面,他们很支持我,尽了全力的。” 燕羽说:“学乐器很费钱。小时候,启蒙老师说我是个好苗子,很有天赋,叫他们一定好好培养,找更好的老师。他们就很努力地挣钱,供我学琵琶。转去奚音附小后,开支更大。他们每个人打三份工,很累。到后来考上奚音附,有了奖学金,情况才好点。” 黎里从没听他讲过这些,一时无言,也不知该怎么评价。 她只望他一眼,他就看懂了她的想法,道:“大概就是你对你妈妈的那种复杂感情。” 黎里顿时明了,涩然一笑,说:“有时我甚至想,要是我妈妈是个彻底的坏妈妈,会不会反而好点,牵绊就没那么深。但又想,没牵绊也不是什么好事,没根似的。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多好的女儿。” 燕羽看着她,目光静深。 “怎么了?” “当小孩的都会这么想吗?我也常常觉得,大概我不是很好的儿子。给他们也添了很多烦恼痛苦。” 黎里咂舌:“你还不够好?你爸妈是得多挑剔才会觉得你不好?” “我觉得你也很好。”燕羽说。 黎里微愣,两人对视着,一秒后,纷纷垂了眼。风一吹,树荫漏下的光斑像一群洒落的小圆球,在野餐布上、他和她身上到处奔跑。 黎里吃了块西瓜,燕羽则拧开水瓶,喝了口水。仰头的时候,微风把他的头发掀起来,露出饱满而白皙的额头。 她忽而一笑,说:“你好少讲这么多的话。” 他微低头,拧着盖子,问:“你希望我话多还是少?” “都可以。看你。不讲也可以。”黎里说着,躺在蓝白相间的布单上,草地柔软而清新。她伸出手指,去触摸天空中光线斑驳的茂密树冠。 燕羽见她舒展地躺在布单上,光芒星星点点,在她头发上、脸上、衣服上、裸露的长腿上游走。美好得像个精灵。 他亦躺在了她身旁。 他们闭着眼吹着清香的风,睁着眼望空中的香樟树,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时什么都不讲,只静静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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