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想讲,就不要讲。”虽然她什么都想知道,但绝不想撕他的伤疤。 燕羽鼻子里沉出一口气,挪了下位置,靠在床头望着虚空。 黎里爬过去,坐他身旁。 他默了许久,圈住她手指:“不过,我可以跟你讲讲我爸爸妈妈。” 他的父母,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父亲燕回南,也曾是个自在大方的人。 是生活把他们磋磨了。 燕回南生长在江州,父母在七十年代是凉溪桥船厂的车间工,生活普通却也安稳。年少时,他父亲为救厂里的公共财产,被预制板砸死在岗位上。母亲将四个兄弟姐妹拉扯大。燕回南家中最小,从小活泼,不爱上学,勉强读完高一就去当了汽修学徒。 他这人没什么大能力,也没什么大志向,活着就图个开心。钱多钱少,能养活自己就行。他也没什么不良嗜好,烟酒不沾,黄赌毒更别提。 普通人一个,家教还行。不占人便宜,也不让人揩油。不挑事,不主动起争执,可谁要找他麻烦,惹他头上,也绝不怕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 年轻时,燕回南想法挺简单,娶他青梅竹马的于佩敏,平平淡淡安安稳稳过日子。他搞汽修,她当售货员,普通却恩爱的一对小夫妻。 后来,上天给了他们一个孩子,还给了这个孩子一个天赋。一家人欢声笑语,很幸福。夫妻俩很爱那个孩子,认为他是天赐的珍宝,是礼物。恨不得把能力范围内一切最好的都给他。 但燕羽常想,或许,他只是个漂亮盒子,潘多拉的盒子,拆开了,里头全是灾难。 他们发现儿子天赋过人又极爱琵琶,便倾尽全力将他向上托举。 音乐很费钱。乐器要钱,琴房要钱,老师要钱,名师更要钱。 转去奚音附小后,竞争激烈。课外名师各个天价。那时,奚市的琵琶大师陈乾商章仪乙夫妇在一次比赛上听到燕羽弹奏,认他天赋惊人,破例想收为徒。 燕回南夫妇受宠若惊,欣喜不已,但名师的高额学费可减不可免。 儿子的成长路是个无底的金钱黑洞,而夫妻俩没有一点怨言。 他们开始不像人,像牛马一样工作。燕回南搞汽修,跑摩的,送外卖,修家电,有什么活他干什么。于佩敏辞掉工资低微的售货员,当护工,做家政,脏活累活,一天四五单地做。 实在没有了,找亲戚借。夫妇俩没在自己身上乱花过一分钱,却负债累累。即使这样,他们还很感恩——陈乾商夫妇待燕羽视如己出,倾囊相授。燕羽也很争气,成长神速,他们觉得很满足。是啊,每个周末去奚市看儿子陪儿子玩的日子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光。他们觉得他是全天下最乖巧可爱最懂事出息的孩子。他的未来一定光辉璀璨。 果然,几年后,儿子在帝音附、海音附、奚音附的招生考试中全拿第一。考虑到家中负债而奚音附奖学金最高,附之陈乾商夫妇师恩情重,燕回南替儿子选择留在奚市。 学费住宿全免。等再大一点,高规格的参赛演出渐多,就能慢慢挣钱缓解家中压力了。 他们忍着,熬着,等着曙光。 可在那时,于佩敏由于多年操劳,日渐虚弱。燕回南也发现,自己不像早年那般全是力气了。他开始感到疲累,不知还能撑多久时,于佩敏查出了乳腺癌,要立刻手术。而家里除了债,一分钱没有。一切都对儿子瞒着,只要他好。 但雪上加霜的是,儿子也出事了。 那是燕羽上初一的第一个学期末,他突然在电话里哭,要爸爸来接他。 那时他才12岁,嗓音仍是男孩的童声,哭得很凄惨心碎。 燕回南清楚孩子性格,知道发生大事了。他连夜从江州医院妻子的病床前赶到奚市医院儿子的病床前。他狠揍陈乾商,砸破了他的头。 他要报警,要让他身败名裂,要让他坐牢。 陈乾商章仪乙求他,说怎么赔偿都行。七十万,我们赔你七十万。 燕回南怒火攻心,想挥拳再揍,却下不去手了。 七十万,能立刻给佩敏手术,能还掉所有外债,能让他和佩敏再也不为工作劳心劳力,积累成疾。 章仪乙保证,以后由她主教燕羽,私课费从此不收,绝不让陈乾商单独与燕羽一处,也绝不让他靠近燕羽半米。 她是个精明的女人,软硬兼施。她说,要是撕破脸闹得人尽皆知,燕羽的前途也毁了。她问,你还能去哪里找免费的比我们更好的老师?他的琵琶还要不要继续学?真得罪的了他们,圈内也不会有名师接这个学生。她又落泪,陈乾商不是东西,但我对燕羽怎么样,你们看得见,燕羽自己看得见。我拿他当亲生孩子。我的两个孩子都是他的好朋友。陈乾商伤害了你们,也伤害了我,伤害了我的孩子,我们也是受害者。 后来,她真是这样对燕羽的。而他只是小孩,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对他无微不至的师母也是受害者。但实际上,她只是精致地用所谓的“恩”,压在他头上,去封住她家中那个丑陋的秘密。 至于燕回南,他能怎么办。他太缺钱了,太缺了。他没有资格博弈,没有资格掀桌子。 唯一的船被人撞碎了,他也没资格讨公道。他只能赶忙从这艘撞碎的破船里,挑挑捡捡,满地翻找,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哪怕一片木板,几颗碎钉,都得捡起来。 他们一无所有,放弃不起。 何况陈章两人暗示,以他们两家的势力,燕回南或许以卵击石。到时两败俱伤。而这伤对不同家底的人,力道是千差万别。他不能毁了孩子的未来。 他们之间的那场交易,燕羽一直不知情,直至退学前。 多年前,他只知道,父亲回来病房后抱着他嚎啕痛哭。在伯伯面前,他边哭边扇自己的脸。 再后来,父亲说,打过了,骂过了。又后来,陈乾商章仪乙给他道歉了。章仪乙私下对他心碎哭诉,表示与他站在同一战线。 燕羽很沉默,他太小了,看不懂,也分辨不清。 爸爸妈妈说,过去的事,不要多想;好好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争气,出人头地。 小燕羽什么也没有说,很沉默地看着他的父母亲。 所以,一切就像过去了。章仪乙温柔尽心地教导他,不知情的陈慕章章慕晨每天都是快乐的小孩子。一切都像恢复了正常。 只有寥寥几次,小燕羽仍会莫名在电话里哭,求着说要回家,但明明什么事也没发生。既然无事,为什么会难过呢?为什么要回家呢?他说不清楚。 爸爸妈妈就跟他说,没有别的办法,要好好学习,要努力。一定要争气,要出人头地,要快快成长,要努力变强。不然,付出的一切就都白费了。爸爸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再后来,小燕羽就不跟他们哭了。 他好像又是那个听话的孩子了。 但燕回南自己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咽下了什么东西。 他知道自己把儿子给卖了。他不是个男人,不是个人。他是个眼里只有钱,为了钱打弯膝盖,为了钱将儿子的脸摁进泥里的畜生。 妻子病好了,家里不欠债了,名师费不用交了。生活轻松了。他整个人也变了,开始喝酒,开始酗酒,开始酒后发疯,开始泡在酒里不省人事。 也就在这时,他意外发现了儿子身上自残的伤疤。 他开始酒醒,带儿子看病。病程很漫长,治疗很缓慢。奚市有名的医院,他都去了。 可重度的抑郁与双向情感障碍像是另一个黑洞,精神的黑洞,渐渐将夫妻俩所有的希望、乐观、精力全部吸了进去。 久病,是摧人心智的。 燕回南原本是个耐心的人,他和妻子一道,无数次地劝了,哄了,安慰了,鼓励了,他尽力了,可统统没用。那孩子的病就是不好。 面对父母的劝哄、鼓励、眼泪,他无动于衷,他永远沉默,小时候天使一样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只有负面情绪的黑洞。他一次次地自残,一次次地自杀。 燕回南一次次崩溃,求他,恳求他。他不断告诉儿子,让他相信,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他已经走出泥坑了,他越来越好了,他光辉的未来就在眼前了。他们家里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明明未来唾手可得啊。明明一切都变好了啊。 可这孩子的病就是好不起来。 太折磨了,只有陪伴过精神疾病的家人才知道,这疾病折磨摧垮的也有他们这些陪伴者。 燕回南累了,绝望了。他恨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畜生。他恨自己没骨气,不是个东西,恨到他渐渐性情大变,变得时软时硬,变得脾气暴躁,变得心理扭曲。 他也恨儿子,恨他不够开朗,不够阳光,不够冷血,不够狠烈,恨他明明能努力好起来却一直好不起来。 于是,最亲最爱的一家人,被苦与难磋磨成了对立的仇人。 燕羽靠在床头,缓缓讲至此处,嗓音已干哑:“他们有时会去奚市陪读,每次都很痛苦。尤其我休学时,家里愁云惨雾。他们想让我开心,但结果总是我让他们很折磨,很煎熬。” “我爸爸总叫我努力,说没什么的。他不知道,我已经很努力了。” 黎里全程未言,她一字一句听着,身子细细发抖,牙齿却没发出一丝声响。 今晚的一切太大了,像个庞然巨物,压着她太过年轻的心脏和身体。她不知如何应对,但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这都什么……为什么要怪你?!你才是受害者。这又不是你的错!” 燕羽眼神涣散,问:“那是谁的错呢?” 黎里一怔,立刻道:“是那些人渣的错!他,他们一家都该死!” 燕羽默然良久,轻声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生病。我也不想的。” 黎里心如刀割,可她没有能力回答,太重了,她一时无法解构,也难以承受。 燕羽像是很累了,人从床头滑了下去,歪在枕头上,忽说:“高考那天,我爸爸,没找他要钱。” 他沉沉喘了口气:“……他那天激动,喝了酒。现在家里宽裕,他觉得六年前拿那七十万,太亏,太窝囊,就打电话去泄火。放了电话,他一直哭,说,要是现在,多少钱都不要。不会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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