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秋柏眸子里有轻微的嘲意和怜悯,王英权不敢细看,怕从那样的视线里察觉出自己的悲哀来,当然也不敢细想,以免失去糊里糊涂活下去的资格。 现在人压力大,在外面受了气,回到家喝个两瓶,睡一觉,依旧累,可是第二天还要像个没事人一样摆出一副迎合的笑脸来,王英权早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染上了去KTV点陪酒小姐的习惯,然而当他看她们为了自己的钱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来扭去,挂着虚伪的笑脸阿谀奉承,他心里就痛快了,那一刻他会忘记自己为了生活忍的气吞的声,只感到奢靡又荒诞的畅快。 有权有势的人轻贱他,他不敢反抗,便去轻贱女人,时间久了便觉得全天下的女人都一个样。 既然做了世俗的婊/子,看其他人自然也都是婊/子。 吃完饭之后,同学们坐着又聊了一会儿,不久之后大部分人就要回家了。围坐在桌前的这些人里,有生活如意的,也有生活不如意的,生活如意的总会有意无意地提一提自己现在的生活;不如意的则借酒消愁,在饭桌上嘟嘟囔囔地低声骂几句,骂完就准备回家,回去继续自己平庸的生活。 袁秋柏一个个观察着他们,放在手边的电话响起来,周围的人起哄问:“看来有人查岗啊,男朋友打来的?” 袁秋柏因为这个称呼愣了愣,想起李易河一本正经说要在一起的眼神,垂下眸子轻轻地说:“嗯,是我恋人。” 周围的人错愕片刻,很快了然地笑笑,继续举杯喝酒。 无论是有钱有势的金融大亨,还是过着艰难生活的流氓乞丐,不管是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还是碌碌无为的普通人,他们脱去一天的疲倦,借着重聚的机会消散生活的压力,相互嬉闹调侃,今天结束以后再继续他们昔日的生活,最终都涌入众生的河流。 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李易河来接袁秋柏时简直像只开屏的雄性孔雀,他穿着一身挺括的西装,因为天气冷又披了件大衣,更显得他比例完美,贵气逼人。 李易河的造型是特意做过的,衣领微微敞着,眉眼带点漫不经心,嘴边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恨不得把“花枝招展”写在脸上,见了袁秋柏就把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到她身上,高调地宣示主权。 在众人略有些呆滞和疑惑的目光注视中,袁秋柏默默牵着李易河的手回到车上。 李易河确认完聚会上的人没有一个人姿色胜过自己以后微微放心下来,看来没有人能动摇他在秋柏心中的地位。 “秋柏,你感觉今天的聚会怎么样?”他这时才故作大度地询问起来,但话里依然藏着点酸溜溜的意思,“虽然他们跟你一起上过学,但感觉也不是多重要的人,秋柏肯定都不记得他们了吧?” “挺好的,”袁秋柏单手托着一侧脸颊,腿上还盖着李易河的大衣,她摸着衣服上起伏的纹路,轻轻说:“……有的人更清晰了,有的人变模糊了。” 李易河注视着前方,想了一会儿,忽然冷不丁地问:“如果我在国内上学,我们是不是能早很多年见面?” “提前见面有什么用呢?”袁秋柏目光温润地看向李易河,“那时候的我也不一定会喜欢你……” “没关系,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李易河颇为自信地说,脸上透露出一种自小在爱里生长出来的从容。 袁秋柏目光专注地看向他,笑了一下说:“那时候的我虽然不一定会喜欢你,但是肯定会嫉妒你。” 李易河奇怪地问:“为什么?” 袁秋柏不答,目光望向车窗外,沉默片刻后说:“我刚开始在李叔身边工作的时候,感觉他像一座山,跟我想象中父亲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你妈妈也很好,很温柔……我从五岁开始就在幻想有个乔阿姨那样的母亲,她会在我做错事的时候声音温柔地安慰我:没事的,囡囡,谁都会犯错的,没关系……” 在李鹏举发现她之前,袁秋柏跟着袁春燕住在最乱的那条街区,要不是义务教育阶段不需要花费太多钱,袁秋柏可能上学都难。 那时候袁秋柏才十二三岁,身体刚刚开始抽条,饭怎么吃也吃不饱,晚上饿得睡不着,袁春燕只有一个孩子,不知道这个年纪孩子的食量变化,还是按照以前的数给她生活费。 袁秋柏不论发生什么事,一概不会主动向袁春燕说,她怕袁春燕觉得自己麻烦。 街区乱,法律在这片地区成了无人在意的东西,初中的知识对于袁秋柏而言太过简单,她在放学以后的大片空白时间里给自己找了个在饭馆端盘子的临时工作。 别说正式的合同,这里连能证明雇佣关系的字据都没有,干一个月统共才发几百块钱,现金结账,雇佣童工当然是不合法的,但是在这片街区里没有人在乎。 小袁秋柏发工资那天,拿到了皱皱巴巴的三百六十四块钱,有零有整,那时候还是冬天,天冷了,袁秋柏想起家里见底的护手霜,还有偶然瞥见的袁春燕皴裂的手,走向百货超市,仔仔细细地计算比较过之后,袁秋柏买下了最贵的那双手套。 手套花了一百二十元,小袁秋柏收好剩下的钱,将手套揣进怀里,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被烫伤的手、磨出的茧子、端盘子时受的气似乎都不重要了,她现在只想回家,考虑着要怎么样才能把手套不动声色地送给袁春燕。 走过漆黑的小巷时,袁秋柏看到黑暗中火光一闪而过,越是走近,烟味越重,她低着头想要快速经过,赶紧回家,却被小混混一把拉住了胳膊。 说是小混混,其实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但是对于当时的袁秋柏来说确实是抵抗不了的大人,这些小混混刚刚才在餐馆里吃过饭,看到老板给袁秋柏发了工资,这才故意堵上她。 她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拗着一口气,死活不愿意把钱交出去,随后自然而然地被人痛揍了一顿,钱最后还是被抢光了,袁秋柏将手套紧紧护在怀里,但是依旧被抢出去。 他们拿着手套互相看了看,冷嘲热讽地说:“我当什么宝贝呢,就这?” 说完就将手套砸到了一声不吭趴在地上的袁秋柏身上,一边商量着用刚抢到的钱去做些什么,一边走了。 小巷里的地面上还有前一天晚上下的雪,雪花早已化作了泥泞的脏水,里面泡着燃尽的烟蒂,手套从袁秋柏身上滑落下去,沾上泥水,也变得脏兮兮起来。 袁秋柏捡起手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了家。今天袁春燕回来得早了些,简单炒了两个菜,咬着烟,看到袁秋柏又将烟掐灭。 “回来了?”她问,见到袁秋柏身上脏兮兮的泥水和脸上的伤口时,袁春燕顿了顿,皱起眉头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袁秋柏低着头,声音平静地说。
第42章 她回屋里换了件衣裳, 出来时拿着那副手套,慢吞吞地坐到桌边,捧着碗说:“我今天发工资了。” “嗯,”袁春燕不急不慢地吃着饭, “这钱你自己留着花就行……买点自己喜欢的。” 小袁秋柏沉默片刻, 把擦干净的手套放到桌上, 放在非常靠边的一个小角落里,有点生疏又有点别扭地说:“……我给你买了一副手套。” 袁春燕又看了一眼她脸上的伤, 忍了一下,最后还是皱起眉头, 不满地说:“袁秋柏,你花了这么多时间,就为了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在从房间里出来之前, 袁秋柏就料到她会这样说, 只是心里仍旧存了一丝幻想,以为会从袁春燕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复, 有没有安慰和感谢都不重要, 只要对自己笑一笑就够了。 果然, 袁春燕只会觉得自己给她惹麻烦。 袁秋柏指尖微僵, 她将碗放在桌上, 陶瓷碗底和木头桌面碰撞, 发出闷闷的一声轻响,像是山雨欲来前沉闷的空气,又像是家里此时此刻凝滞的气氛。 东亚家长就是有这样一种神奇的魔力, 跟他们分享快乐得不到回应, 分享痛苦又会得来谴责,他们以这样的方式从自己父母身边长大, 又把同样的痛苦施加给子女。 袁春燕眼神里带着不愉,还想再说点什么,看到女儿的脸时又把话咽了下去——袁秋柏竟然在哭,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途径脸颊,最后重重滴落进米饭里。 而袁秋柏就像没有任何感觉一样继续吃着混杂酸涩眼泪的米饭,她的哭泣没有任何声音,也说不清为了什么,就这样疲惫而麻木地掉着眼泪。 对于袁春燕而言,这是袁秋柏断奶以后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哭。 最后一顿饭弄得不欢而散,袁秋柏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碗,袁春燕则一个人待在客厅里抽烟。 …… 即使袁秋柏现在已经成年,对这些过往却依旧不能释怀,这种细碎的痛苦不会让人记恨,但是说不出来道不明白,每每回想,袁秋柏总会沉默下来。 袁秋柏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对李易河继续说:“我小时候跟我妈妈吵架以后,就会幻想出一个不存在的人,让这个幻想出来的人格替我妈妈安慰我。” 所以当她第一次见到李鹏举夫妇说起儿子时的目光,袁秋柏就在想——好热列灿烂的爱……但是这份爱不属于我。 “我那时候太偏激了,自己想不明白,”袁秋柏声音又轻又长,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冷静地刨开自己,一锱一铢地打量自己性格里的阴暗面,“要是那时候你在国内,青川,说不定我还会故意算计利用你,想方设法跟你结婚,然后间接得到那种爱。” 李易河瞪大了碧蓝色的眼睛看着她,但是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回避,反而有种追悔莫及的意思,他咬紧牙关,沉重地说:“……我果然该在国内上学!” 袁秋柏微微扬眉,闷闷地笑了下,她笑着捂住脸,实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袁秋柏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疲惫地闭上眼睛。 对于袁秋柏来说,乔雅致很好,十几岁时同班同学的妈妈也很好,她曾在袁春燕缺席的家长会上认认真真观察过在场所有的母亲,试图用她们来给自己拼凑出一副理想的母亲。 但是想象中“完美的母亲”和现实里“不完美的母亲”其实都用着一张脸,她以袁春燕的形象存在于袁秋柏的幻想中,袁春燕不在了,所谓的“完美的母亲”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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