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葭拿着本子出了会议室,转过那扇厚重的深红木门时,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她想,钟先生连一个眼神,一句话都没给到她,应该是早就放下了。真羡慕他的忘性。 也很正常,他们两年不见了,有谁会把怀念揣在心里,比过程还漫长的。 既然缘分浅薄,好比细胎光润的澄心堂纸,不如就付之一炬。 孟葭在心里说,也好,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先走出来。挥一挥手,各入歧路。 他们回酒店休息,陈少禹的房间在她对面,孟葭跟他道完午安,就关上了门。 早上为了赶航班,她起的很早,但孟葭和衣倒在沙发上,困意全无。 从下飞机到现在,她的心率大概没有齐过,不是一下子快到受不了,就是突然沉到底。 她蜷着身体,空洞的望向落地窗外,底下形形色色的路人在奔波,忽然生出一股苍凉。 原来,也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尾声,来熨平心底的褶皱。 孟葭睡了一会儿,起来翻看刚才会上发下来的资料,专业领域的名词很多,想要这场同声传译完成度高的话,确实需要下一番功夫。 她看到傍晚,陈少禹来敲门,提醒她,“该去吃饭了,第一天不好缺席。” 孟葭说好,也没有请他进来,“你先去吧,我还要换身衣服。” “没事,我在外面等你,你慢慢来。” 陈少禹和她接触下来,深知孟葭这个人,看上去温婉柔弱,其实对人防备心很强。 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但到目前为止,还没听她吐露过一句心声。 他在孟葭这里,得到的反馈,永远是客气和疏离。 也不知道,是她惯于自立自强,还是压根儿不信他。可能兼而有之。 孟葭的心上,包裹了一层质地坚硬的外壤,除非她自愿在这片贫瘠里破土而出,否则没有谁能够挤得进去。 但钟灵又说,孟葭和她哥在一起的时候,撒起娇来功力深厚,钟漱石没有哪回招架得住。 他听完后,只是怅然一声叹,心里残唐晚明烧出的余烬,一抔水浇上去,凉透了。 陈少禹完全想象不出来,孟葭使小性子,会是一副什么娇俏形容。 她是学院人人钦佩的钢铁战士啊。就连发低烧都一声不吭,吃完药,还要坚持来上课的人呐。 孟葭换了条半袖复古长裙套装,西柚粉中偏橘调,很衬她的白皮肤,披散一头长卷发,看上去像维多利亚时期的少女。 餐厅就在酒店楼下,出电梯就是,其余人早就先到了。 陈少禹道了声歉,说他们来晚了,又拉开椅子,先请孟葭坐了。 孟葭解释说,“不怪他,是我磨磨蹭蹭,耽误时间。” 她的眼神,特意避开了眯着眸子的钟漱石,只看见一阵淡淡白雾飘开来。 低头时,又在心里纳闷,他现在怎么那么爱抽烟?见了两面,次次都看见钟先生抽烟。 在下面那么心烦吗?抽的还是从前那种特供的烟吗?会不会伤身体? 孟葭脑中一长串的疑问,过了几秒,沮丧着一张脸,摇摇头,这些又不关她的事情。 万总不明所以,坐在董事长的另一侧,小声问卢教授,“他们俩是男女朋友?” 钟漱石听见这一句,右眼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手上夹着的烟,烟灰扑簌簌的掉在桌布上。 卢教授笑说,“我不太清楚,这男女同学在一起嘛,也不是没可能。” 郑廷替他拿掉烟,递上湿巾给他擦手,小声说,“好了,您是东道主。” 钟漱石在上面蹭了下,眼神落在附耳交谈的两个人身上,暗得像沉下来的天色。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心里灌满穿堂凉风,忿忿自问,“我专程请她来气我的?” 郑廷嗤了一声,“我估计老张还不知道,这陈少禹也被点了将。” “谁点了他?这小子花招太多,跟小时候不一样了,”钟漱石靠坐在椅背上,搭着腿,侧首对郑廷说,“他老子那点贤名儿,全要折在他的身上。” 郑廷听得好笑,这位怕不是气昏了头,说话也颠三倒四。 都真刀真枪上了阵,八仙过海的追姑娘了,谁还管什么名声? 当然是有门路走门路,有手段上手段,能讨美人欢心最重要。 孟葭听陈少禹说完,关于这次峰会承办方的渊源,在心里奇怪,钟漱石这不是明升暗降吗? 说是董事长,但哪有在北京时风光?还是他这人,就执着一个苦其心志。 她抬起头,正撞见坐在上边的钟漱石,神色莫辨的,伸手扯松了一下温莎结。 他闲散的坐着,被疲倦拉开一段的眼皮,虚阖了半边,唇角浮着一点客套的笑。勾勒出一股子漫不经心的风流。 孟葭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了很久。 但她的视线撤不回,从前总是不大敢看他,隔了两年迷雾一样的时光,多看一秒都是好的。 钟漱石也睁了眼,对上她风清露愁的清亮目光,像误入一场白云轻水的旧梦。 他的心承载在小舟上,摇摇晃晃,漫无目的,饱满的喉结咽了又咽。 孟葭攥着桌布,眼底的热意浸染到了脸上,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讨厌。 她慌忙低头,拿起勺子,舀着滚烫的汤汁,不知冷热的往嘴里送。 还有什么可看的呢? 看一千次,一万次,他也不过是横在她面前,金雕玉砌,桂殿珠箔,只可远观的一座高台。 是攀了又攀,攀不过去的重楼。 陈少禹说,“小心点,你那个汤有点烫,刚端上来。” 孟葭闷闷的嗯了一声,说谢谢,但真的没有什么感觉。大概已经麻木。 他又说,“钟二哥还挺亲民的,不像在别的地方,敬酒敬个没完没了。” 孟葭没有说话。不知道,总之钟先生讨人厌。 接下来的几天里,虽然孟葭没有领到翻译任务,但她每天都准时进会场报到。 帮着老师们,做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等会议开始,她就安静坐在台下,认真的做笔记。 那天中午,散了会,接连下了三四天雨的武汉,也终于放晴。 这一出太阳,盛夏天的日头难免晒人,孟葭站在会场门口,迟疑着,不敢就这么走出去。 钟漱石阔步从后面出来,看见一个穿白色系带衬衫,黑色铅笔裙的小姑娘,背影婷婷袅袅。 孟葭把文件夹搭在头上,眼神茫然的,前后左右各看了一遍。 直到瞥见钟漱石朝她走了过来。她小心翼翼的,把文件夹放下来,小声说,“钟董好。” 过了刚碰面时的余悸,这些天日日见着他,孟葭的适应能力不错,已经能应答如流,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话。 孟葭在心里盘算,这个装模作样的招呼打的,应该还算体面吧? 但钟漱石蹙了一下眉,明摆着不顺耳,“叫我什么?” “钟先生。” 孟葭被他的生硬吓到,换了一个,但听起来似乎更拘束了。 司机把车停在门口,钟漱石站在台阶上,偏过头问她,“去酒店?” 她点下头,“嗯,去休息一下。” 钟漱石慢条斯理的,挑眉问道,“您......敢坐我的车?” 孟葭心跳如鼓点,神色倒还正常,“怎么不敢。” 他单手插兜,抓起她一只手腕来看,“全是汗,你这么紧张?” 她都不必看他,就知道他脸上是什么样子,惯会取笑她。 孟葭挣脱他,仰起脸来反驳,“是因为天气太热,门边又没空调,我站在这里......” 她说到中途就停了。 身边挺拔站着的钟漱石,漆黑的眼眸里湖光涟涟,嘴角勾着一抹久违的笑。 孟葭猜到他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和记忆里的,甚至是她梦中出现的,都差不太大。 但那两年里,音书断绝的钟先生,总像隔了一道烟笼寒水的屏障,和转不过去的山南山北,远不如现在这样来得真实。 钟漱石笑了一下,“说完呐,你站在这里怎么了,立大功了?” 孟葭没理他,自己拉开车门,径自坐上去。 司机是个生面孔,听口音像是武汉当地人,他说,“孟翻译,那是钟总的位置。” 孟葭迅速低头看了一眼,贴他名字了?坐左边右边不是一样吗!名堂多。 钟漱石绕到另一边,他上了车,“没关系,让她坐。” 没多久,孟葭就领悟到了,他非坐这边的必要性。 因为他说,“既然坐了我的位置,麻烦你,把那份文件拿出来。” 孟葭从侧边拿出个档案袋,递过去问他,“这个吗?” 她说话时又轻又缓,还拖着一股子天真的腔调,像一年级的小朋友提问。 钟漱石侧身看她,也模仿她娇滴滴的声气,“对呀,就是这个啊。” 孟葭一气之下,直接扔在了他的膝盖上。 这人怎么还是这么无聊! 司机开着车,在后视镜里偶然瞥见这一幕,吓得不轻。 这个还没毕业的小丫头,就敢对着董事长甩脸子,好大的来头。 更怪的是,一向阴着张脸、喜怒不辨的钟董,接了那文件袋,不仅不生气,反而笑了。 孟葭在路上接了个电话,是陈少禹打来的,他今天上午没有来,问她是不是一起吃饭。 她看了眼钟漱石,见他架了腿,往后靠着,正聚精会神的看内容,应该没注意她。 孟葭说,“不用了,我吃过了。” 她刚挂了电话,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问,“他是你男朋友吗?” 钟漱石低沉的嗓音里,有浓重的困惑,但他没有看她,手头上还镇定自若的,翻过一页纸张,仿佛闲谈。 吴骏给的情报也是模棱两可。 一张路灯下牵手的照片,撞见吃了一次饭,不代表就一定有暧昧。 钟漱石原本,对这一切持否定态度,但这些天看下来,两个人成天出双入对,有说有笑的。 他承认,在别的事情上,他天生自挟三分傲慢,再有钟家养出的七分疏狂,不曾把什么放在眼里。 一旦事关孟葭,他那套自洽的逻辑就不顶事,总是疑神疑鬼的忐忑。 孟葭把手机放进包里。她反问,“是又怎么样?” 她心想,你不也马上要当新郎官了吗?还操心别人的事。 钟漱石半眯了眼眸,脸上还是冷霜覆面,不见一分一毫的动摇。 好半天了,他才勾了下唇角,不阴不阳的道出一句,“两年不见,你长能耐了,小孟。” 孟葭被他看得心里发虚,紧紧攥着手袋,满手心都是湿滑的汗水。 她抬起头,和他对视一阵,“我大四了,交个把男朋友,合情理的吧?” 没等到钟漱石的回答,车已经在酒店门口停下,孟葭推开车门,一溜烟似的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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