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眠吃惊:“怎么说不读就不读了?” 刘校长叹气:“我也劝了,实在劝不动。” “没办法,吴家现在就他一个男的,他念书了,地没人种。” “那也不能为了种地,不上学呀。” 说这话的时候,岑眠完全忘记了自己以前也不那么爱念书。 刘校长顿了顿,“这书嘛,肯定是要读完的,国家规定了,九年义务教育,就算是吴柯他妈不让他读也不行,只不过就是耽误一两年。” 岑眠却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代课还代出了责任感,下午放学,岑眠拉着程珩一,去了趟吴柯家。 路上,程珩一揶揄她,“岑老师那么上心。” 听到他喊自己老师,岑眠脸上微微发烫,佯装愠怒地瞪了瞪他。 他们在吴柯家没有找到人,问了邻居,邻居不情不愿地说:“还在地里吧。”神情态度里,好像提到吴柯家,就觉得晦气。 吴柯家分的地,离村子中心很远,从吴柯家又走了半小时才到。 在连绵的嫩绿田地里,吴柯家的农田有一半还是光秃秃的,没有种上水稻。 吴柯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的地方,在泥田里插秧,脸颊被烈日晒得通红,汗水如雨下。 有一个戴斗笠的中年女人跟他一起,应该是他的母亲。 “吴柯!”岑眠站在田埂上喊他。 吴柯和他的母亲沈香凤一起抬起头来。 吴柯愣了愣,朝田梗走过去。 沈香凤眼睛不好,看不清楚来人,问儿子:“谁在叫你啊?” 吴柯解释:“学校的代课老师。” 沈香凤放下手里的水稻苗,手推搡他肩膀,“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惹事了?” 吴柯躲了躲:“没有。” 母子俩走到田梗边。 沈香凤看清了田梗上的两人,视线在岑眠和程珩一之间来回,最后落在了程珩一脸上。 她迟疑一瞬,想说什么却没说。 程珩一先开口叫她:“三姨。” 沈香凤用手肘擦了擦额角的汗,才笑着应道:哎,幺儿回来了啊。” 沈家在白溪塘是大姓,跟谁都沾着些亲缘关系。 沈香凤嫁给吴柯父亲以后,因为河堤的事情,死了几个沈家人,就连沈家人也都不跟她来往了。 程珩一算是半个沈家人,他还肯叫她一声“三姨”,已经让她觉得足够。 吴柯问岑眠:“老师,你怎么来了?” 岑眠:“来叫你回去上学。” 闻言,吴柯下意识看了一眼母亲。 沈香凤皱起眉:“哎呀,我昨天不是跟刘校长说了嘛,家里饭都吃不起了,还上什么学。” 岑眠劝道:“上学很重要的。” 沈香凤反问:“有什么重要的,还不是浪费时间。” “……”岑眠觉得换做其他人来,都能说出上学的重要性,唯独她自己没什么说服力。 她在上学的时候,不喜欢学校和老师,没觉得学会了什么二元一次方程,考试得了高分,就有什么用处。 但她从来不去否认教育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在学校里的时候,她无所顾忌,是因为以她的家庭条件,她可以通过学校以外的其他方式,得到足够的教育。但是在白溪塘,孩子们能够接受教育的途径,只有这一所学校。 岑眠想了想,视线看向程珩一,眼神给过去,让他帮忙说。 程珩一没直接劝,而是问吴柯:“你自己还想上学吗?上到高中,再上大学。” 吴柯沉默半晌,小声说:“我想上大学。” 沈香凤白他一眼:“还上大学,高中都上不起,我可没钱供你读书。” “你也别怨我,要怨就怨你爸。” 吴柯看着他的母亲,没再吭声。 “再说了,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沈香凤嘀咕,“你看张疯子,家里省吃俭用供他上学,好不容易念完大学,不是一样找不到工作。” “还惯出心高气傲的毛病,生怕谁看不起他,读书读傻了,现在三十好几了,天天拿着把菜刀发疯。” “穷就是穷,不是读书就能改变的。” “谁说没用了。”岑眠不服,指了指程珩一,“你看他。” “他也是白溪塘出去的,上学的时候成绩就好,高考考到最好的大学,现在可厉害了,在北京大医院里当医生,马上就能升主任医师了。” 程珩一:“……” 被岑眠当作正面例子,突如其来一顿夸,他微微挑眉。 沈香凤:“那是人家出息,有本事,吴柯才不是读书的料。” “怎么不是了?”岑眠不喜欢沈香凤这样动不动就否定自己的孩子。 “学校红榜都贴了,吴柯每次期中期末考试都是第一。” 沈香凤脸上闪过那么一丝的得意,嘴上却并不承认:“那有什么,白溪塘学校一个年级就十几个学生。” “你也别蒙我。”她看一眼程珩一,“人家是在城里上的学,已经是城里人了,我们乡下没那么好的条件。” 岑眠发现,她竟然说不过沈香凤。 她没办法去说什么读书改变命运的话。 她生来就在罗马,没有见过从像白溪塘这样的地方,走到罗马的人。 离开时,沈香凤留程珩一吃饭,他婉拒,同岑眠一起回家。 岑眠最后看了一眼吴柯。 吴柯瘦弱的身板,在田地里拉出一条瘦长的影子。 他的脑袋耷拉着,从说完那句“我想上大学”之后,在沈香凤一句又一句的话里,变得无比沉默。 岑眠心里不是滋味,走出田梗时,拧了拧程珩一的胳膊。 “你刚怎么一句话不劝。” “我们没有立场去劝。” 在沈香凤眼里,无论他们劝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岑眠对上他的眸子,清明通透。 许久,她挫败地低下头。 程珩一知道她难过,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岑眠不高兴,甩掉他的手。 她想起吴柯沉默而执拗的背影,鼻子有些酸。 岑眠的共情能力很强,很容易受到身边人情绪的感染。 程珩一静静看她,沮丧地垂着眼,露出眼皮上那一颗浅褐色的小痣,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回去的路上,程珩一走到一半,叫岑眠先回去。 岑眠心情不好,没应声,也不问他去哪,自顾自地往老屋走,像是连带他也迁怒上了。 次日,岑眠去上课,因为受了不少挫败,显得没精打采。 后头有人喊她。 “岑老师——” 岑眠回过头,看见吴柯朝她跑来。 她愣了愣,注意到他肩膀上背着的书包带子。 “你怎么来上学啦?” 吴柯在她面前站定,气息微喘,有些腼腆地摸了摸平头脑袋。 “昨天晚上刘校长来我家,说是有一笔来自社会人士的匿名捐助,想要资助一名学生上学,一直到上完大学。除了资助上学的学费以外,每个月还有一千块。” “刘校长说我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学生,这个名额想给我。” 吴柯笑笑:“我妈一听上学不要钱,书读的越久,钱还越多,比种地挣钱,就让我回来了。” 岑眠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转机,替他高兴:“那太好了呀。” 刘校长昨天怎么不跟她说,早知道这样,她也可以匿名捐助。 吴柯点点头。 “对了。”他想起什么,“岑老师,这件事情,你不要跟别人说。” “刘校长说被其他人知道了,会多事。” 岑眠理解刘校长的顾虑,毕竟这是一笔长期且不菲的资助,其他人知道了难免心里不平衡,尤其是吴柯家,在白溪塘本来就不受待见。 “你放心。”她说。 吴柯仰头,犹豫了两秒,开口说:“岑老师,谢谢你昨天上我家帮我说话。” 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帮到忙,却得了他的一句谢谢。 岑眠羞愧,摆摆手说:“不用谢我,还是谢谢那位资助的好心人吧。” “嗯!”吴柯重重地点头,“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报答他。” 岑眠今天的课是上午一二节,下午一二节。 上午三四节课是周立业的数学课。 周巧的案子,周巧母亲嫌丢人,不愿管,一直是周立业来回跑。 周立业接到派出所电话,临时要去一趟镇里,跟岑眠换了课。 案子的进度缓慢,警方审问调查之后发现,张胜似乎并不是初犯,周巧也并不是最近才与张胜发生关系。 如果时间早于周巧年满十四周岁,不管怎么样,张胜都得直接定罪。 但现在这个时间,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难以追溯。 警方办案的一切信息,都是要求严格保密,但与案件相关的人员,人多嘴碎,不知怎么的,这件事情就传开了。 课间休息时,岑眠在老师办公室,听见其他人的小声议论,觉得烦躁,拿上教案,去了教室。 路过走廊时,岑眠看见林皓拿手指戳吴柯的肩胛骨,一副找茬的模样。 岑眠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至于她一个代课老师,有多少威慑力,可想而知。 林皓双手插兜,耸耸肩,不过是悻悻走开,等下一次挑个岑眠不在的时候再找茬。 三四节课,上的是作文课,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 大概每一个学生,都写过那么一篇关于梦想的作文。 也许是教育者希望以此,作为梦想的启蒙,让年轻一辈找到为之努力的目标。 但现实常常是大多数学生在还没有找到这个目标时,便被教育者催促着,提起笔,仓促写下一个所谓梦想。 最后记录了梦想的作文纸,最终被揉成一团,滚入不知名的角落,落灰积尘。 上作文课,对于老师来说很轻松,只要坐在讲台上,看底下的学生们写就行。 岑眠托着腮,看他们咬着笔杆,绞尽脑汁,思绪飘远,想起了她自己以前上学的时候。 岑眠高中的语文老师,是一位从业多年的老教师,对教育抱着一腔热情。 高一上学期的某节语文课,叫他们写“我的梦想”,好像生怕她的学生,没有梦想,找不到努力学习的意义。 那时岑眠难得认真地写作文,她一字一顿,写下了她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 作文写到这里,她的笔滞住,不知道往下写些什么。 岑眠想当医生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想要治好母亲的眼睛。但她不愿意把家里的事情,写到纸面上,供别人去看,去打分。 两节作文课结束,她交了只写了一句话的作文纸。 第二天,作文发下来。 作文纸从前往后传到岑眠这里,剩下一张她的,一张程珩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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