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好碗筷,门铃响了。 一打开门,裹在一袭鱼尾长裙里的邱明珠就笑吟吟地站在门外,她戴着法式平顶礼帽,指甲上缀着浆果色的甲油,眼睛眯起来,牵出眼角浅浅的两道皱纹,看起来风情又老练。 即使已经五十来岁,可仍然活得非常年轻,仿佛绵密的太妃糖,全身上下都洋溢着外放的热情。 这就是美人余威。 “明珠姑姑!” “小也!” 姑侄二人异口同声,又同时展臂抱过去,门内门外都洋溢着久别相见的喜悦。 邱明珠和姜女士是闺蜜,是伙伴,也是彼此人生重要的见证人。早年一起读书,后来一起做生意,打过架,断过联,更多的还是像手足一般互相扶持。 说起来很可笑,比起姜广林,邱明珠和姜女士倒更像一个妈生的,因为两人有来有往,互相渗透,而不只是单向索取。 现在邱明珠和姜广林经营的那家殡葬公司,就是两姐妹联合创办的。 分工很明确。 邱明珠在外面搭灵堂,做白事,拉火葬场的丧葬一条龙业务;姜广林则全部顶替了姜女士的位置,负责看店、管理仓库发货、线上运营等等。 姜女士在世时,姐妹二人将两条业务线做得有声有色,有口皆碑。在港城十多年累积了雄厚的人脉和资源,和各大医院的急诊部门都有合作。像全市的墓地、灵车之类的资源,更是一手在握。 但自从姜广林接手后,网店因为经营不善大幅度萎缩。因此,丧葬一条龙的业务线也受到牵连,营收断崖式下跌。 邱明珠很焦虑。 她本来打算调整业务线,把自己那块放手给团队的小年轻去做,也可以抽身回来盯着网店,但没想到姜广林十分不满,言辞激烈,不许她插手运营。 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姑侄俩人在岛台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热情叙话。 邱明珠是爽快的生意人,一番客套后直接上了主菜,“小也,咱姑侄就不说那些酒桌上的场面话了,今天我来,一是为看你,二是想说说你舅舅。这半年来,他问题挺大。” “嗯,您直说就是。” “他挪用了公款,之前的数额不大,我没察觉。但最近这一笔有三百多万……” 见姜也面色一沉,邱明珠摆摆手,“已经追回了。” “他毕竟是你舅舅,我们就不说报警让他去蹲大牢这种话了,但这事儿我寻思,也不能这么算了。” 姜也明白,这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而是通知。这家公司是姜女士和明珠姑姑合资的,可现在精通业务的只有明珠姑姑,她没有理由阻挠。 “姑姑,你直说无妨。” “前面那几万、十几万的事儿,看在你妈的面子上就不追究了。但我会解除你舅舅的管理权限,调岗,不降薪,重新抽人去接他的工作。你看怎么样?” 这已经相当仁慈了。 姜也点头,又说,“我不参与经营,也不干涉公司的决定,一切都听您的安排。只是我在想,舅舅为什么要挪用公款?” 邱明珠摇头,“说实话,我每天忙应酬,私底下跟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 这人心术不正,她是看不上。 姜也拧眉,按理说姜广林是不可能会缺钱的。而且,既然挪用了公款,为什么又连儿子的手术费都要问甥女要? 他拿钱去干什么了? 两人边吃边聊,还开了酒,大事儿敲定后就说起了生活琐碎。 姑侄俩性格都比较直接,喝得猛,渐渐就多了。 一喝多,姜也就想抽烟,于是摸出烟盒起身想往阳台去。邱明珠却摆摆手,笑说:“在这抽吧,和你妈待一块儿四十多年,难道我还没习惯这味儿?” 说完眼神又黯然下来,语气也低落,道:“她走了,就没人在我跟前儿抽,没人听我叨叨,唉,还真是……” 她大笑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怪想的。” 姜也握住烟盒的手一顿。 从记事起,姜女士就抽烟,她很早就习惯了客厅里、房间里,甚至衣服上那飘而不散的淡淡烟味儿。 后来姜女士走了,那些烟味儿也跟着走了,她就总感觉空气里都少了什么。某天她回到家,重新买了烟点燃,熏在客厅里,熟悉的味道填满客厅,感觉胃里都放松下来。 烟味儿不仅仅是烟味儿,也是一种家庭烙印,是关系连接,是消极自由的象征,是她不想遗忘姜女士的最后一道防线。 渐渐的,她也开始抽。 邱明珠有些动情,红了眼,“你妈那个人啊,重情重义,啥都好。比我能干比我聪明,比我有韧性,就是比我走得早。” 姜也看见她那双精明又老练的眼,突然变得浑浊而哀伤,只安抚道:“姑姑。” “小也,你妈陪我的时间,比陪你还要多,我俩这辈子吵了很多架,但又是最维护对方的。我不生孩子,就把你当我孩子,是一样的。” 邱明珠握住姜也的手,又说,“你还记得吗,她最后那段时间脾气变得很差,老和你吵架。有次发消息给我,说你一周没去看她,她很想你,又不好意思跟你说。她就老问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是不是嫌弃她了?我那会儿不是天天儿给你打电话么。” “记得。” 怎么不记得。 那次吵架一周后,姜女士半夜发来一长串微信道歉,她那时候经常痛得手抖,却忍痛写了那么一长串的小作文,来道歉。 道完了歉,才让姜也偷偷买两包万宝路的蓝莓味儿双爆珠,带ᴊsɢ去医院。姜女士说太痛了,太难熬了,所以要抽烟缓缓。 其实现在想想,大概想抽烟是其次,想见她才是真的。 当时,姜也只回复了个“嗯”,可那一天上班很累,她后面回去太晚,就忘了买烟,也忘了去医院看她。 后来等她去世了好久,姜也翻到聊天记录才发现,原来当天她一直在等着,等着她买烟,等着她去看她。 恣意半生的姜女士,临终前连这么一个小小愿望,都没实现。 “但姑姑想跟你说,你妈这样也很好,那个病太受罪了,我舍不得她受这种罪。她自己更不想。而且,她这样走了,我们都记得她最好的样子,你能理解吗?” “我理解。” 人一直活着,难免会渐渐萎缩,感受力消失,会无可避免地堕入虚无的涣散里,可姜女士不一样,她会永远热情洋溢,永远活在戛然而止的、最好的五十多岁。 邱明珠说:“我和你妈做这一行,体面地送走了很多人,告慰了很多人。我们两个很多年前就约定,走到这一天谁也不许丧个脸,要喜气洋洋,要做好逝者死亡路上的摆渡人,我做得还可以,挺满意。小也,你也要放下,往前看。这是你妈的意思。” “嗯。” 姜也应着。 邱明珠握着酒杯站起身,看向客厅静止的电视画面,以及一旁的相框。 电视里的游戏是动森,里头定格的人物,却跟相框里的人物神似。 都戴着新潮的墨镜,脖子上系着红丝巾,烫了发,双颊挂着潮红,很热情洋溢的一张脸。 是她的老姐妹,姜秋岚。 游戏里定格的人物还在爽朗大笑,仿佛那个人,还活着。 邱明珠眼眶一热,竟然滚下两滴泪来。她站着还没动,就听身后人幽幽开口。 “姑姑,我有次在姥姥家,姥姥说舅舅活到一百岁都是她小儿子,我就想起,我妈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我一百岁都可以依靠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会养我的。” “可是我舅舅五十多岁了妈妈还在,我才二十几岁,我妈就不在了。我只是想到,我妈不在的时间会比在的日子还长,我就觉得,人生实在是……” “太漫长了。” “太难熬了。” “后来,我在网上看见科学松鼠会说,逝者并没有真正逝去,而是切实存在人们身边,就像围绕在小星球周围的暗物质,它的引力仍在。我就想,大概我活得长一点,可能就会看见我妈。” “但是姑姑,我妈走了好久好久了,我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她。” 所以。 她每天打动森,按照当天的天气给游戏里的姜女士捏脸、换穿着打扮,然后盖房子、种菜、建岛,养宠物,按照她的喜好交朋友、看星星、跳舞、种花。 仿佛她还活着。 可是,竟然一次也没梦见过她。 邱明珠回头,看见昏昧灯光下的姜也,脸上呈现着一种死一样的寂静与剧痛,就像绞刑架上一块残肢碎肉,还在流淌血水,可已经不会求救了。 邱明珠一把抹掉眼泪,疾步走向她,像捧住珍宝一样,将她牢牢按在心口。
第41章 :跳楼 周衍累了大半天,全身卸力一般瘫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点进朋友圈,看见凌砚发了张照片。 照片构图一般,出镜的是那个鬼精小朋友,她被人牵着往前走,牵她的那只手纤细白净,不是姜也还是谁? 露得挺巧妙。 周衍笑了笑,看见屏幕里自己的脸逐渐呈现出一种质壁分离的扭曲。 真有意思。 每每想到凌砚,心里除了厌恶,还滋生了许多不服输的比较。当然是比心机、比皮囊,最后恐怕还要回归原始到比性能力上,这些东西固然只是工具性价值,很浅薄,可他是个俗人,心里确实一遍遍地阴暗揣摩着,姜也到底更属意谁。 他关掉屏幕,面无表情。 倏忽,手机亮起一小片光,驱散了一隅暗沉。 点开,微信对话框里,姜也发了个土拨鼠张大嘴的表情过来,再无其他,而他前面发的大段质询与问候没有得到有效回应。 他顶了顶腮。 视线重新回到屏幕上,那土拨鼠张大了嘴看戏似的瞅着他。他还是违心发了句关切的话过去,显得自己的情绪管理能力良好。 说实话,他并不确定自己有多喜欢姜也。只是从小到大被父母挑拣、训诫的恐惧如影随形,令他时刻想要占有掠夺,以忘却焦虑、彰显价值。 姜也不工作,性格强烈,并不是适合结婚的好女孩。她还有种不为任何事情忧虑的可耻涣散,并不符合他的进取价值观。在一起或许图个刺激新鲜,玩玩儿就算,但眼下,他不允许她将自己拒之门外。 虽然不一定喜欢姜也,但他绝对厌恶输给别人。 上次凌砚弄人去他的健身房找事,怎么讲,他也不该就这么坐以待毙吧? 点开手机,他滑动着列表里的联络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屏幕,凌砚是江淮因的关门弟子是吧? 来,看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少能耐。 * 姜也送走邱明珠的时候,发现平时安静的小区此刻脚步杂乱,都穿过林荫道往隔壁楼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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