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玥还没醒来,何苗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着盹。 江瑟进去将何苗叫醒,让她回去休息,又对站在一边的护工说:“你们也回去,这里不需要你们。” 那几名护工是陆怀砚安排的人,闻言面面相觑,转眸看着倚在门外的男人,见他颔了下首才敢真的离开。 “你也走吧。”江瑟看着陆怀砚,说,“我在这里等她醒来。” 陆怀砚嗯了声:“你要走的时候给我发个信,我过来接你。” 江瑟应好:“你安排个人送小苗回家。” 何苗正在收拾东西,闻言便瞥了眼门外那眉眼冷淡的男人,摆起手来:“不用不用,江小姐,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江瑟看了眼她憔悴的脸:“这会打车要等至少半小时,你早点回去休息,也能早点过来替我。” 何苗不好再拒绝,老老实实说了声“谢谢”便跟着陆怀砚走了。 人一走光,病房瞬间静了下来。 江瑟将她从张玥家里带过来的纸箱放在脚下,拿起里头那张打印出来的油画摆在床头。 天色渐渐暗下,房间里亮起了灯。 张玥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张鸢尾花油画。 昏昏沉沉间,一度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这是梵高的《鸢尾花》。” 张玥恍惚了十几秒,才渐渐回过神,缓慢移动视线,看向坐在床边的江瑟。 “胃是不是很难受?脑袋也很疼吧?”江瑟看着她淡淡道,“这些后遗症会持续几天,几天后你才能恢复如常。” 张玥没吭声,不知是因为难受还是因为不想说话,又或者两者有之。 江瑟目光点了下枕头旁边的画,说:“这画是赵志成特地送给你的吧,画这幅画的画家一辈子都活得很痛苦,可你看看他的画,他有一个瑰丽到无与伦比的精神世界。生活有多痛苦,他对生命粲然的期许便有多强烈。” 她看向张玥,“是不是有点像张老板你的旗袍?活得那样累,做出来的旗袍却都那么美,你送我的那件尤其美,只不过关于那只无足鸟,张老板你弄错了一件事。” 她从纸箱拿出那本鸟类百科,翻到描述无足鸟的那一页。 “这种鸟不是真的没有脚,只不过脚的构造与旁的鸟类不一样,无法蹬地起飞,所以它们一旦落在平地上便再也无法起飞,但有一个地方它们能再次振翅起飞。”她指着书上的一行字,“悬崖峭壁,只要栖息在这些地方,往下坠落时,它们便能借着凛冽的风起飞。越是陡峭的悬崖,越是狂暴的风,它们就越容易起飞。 “赵志成说你们是无足鸟时,或许只是想同张老板你说,即便身处悬崖峭壁,即便底下是万丈深渊,也能起飞,也能有鹏程万里。” 那时的张玥的确像是活在了悬崖上,底下是望不尽的流岚雾霭与黑暗,只要她松手一坠,便是粉身碎骨。 所以阿诚是希望她即便坠落了也能起飞吗? 张玥动了动唇,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江瑟扶她坐起,喂她慢慢喝了半杯水。 可半杯水落肚,她润了嗓又不想说话了,只定定看着江瑟。 江瑟问她:“你是怎么猜到赵志成死了?” 心中的猜测从江瑟嘴里得到印证,张玥很慢很慢地垂下眼,默了好半晌,才轻轻地说: “阿诚如果真的逃出来了,他一定会回来,就算不能露面也会躲在一个可以看见我的地方。江小姐你是他绑架过的人,他看到你出现在我身边,怕你报复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带我走。 “可他没出现,说明他根本没逃出来。但他也不在监狱,要不然江小姐也没必要来找我,直接去监狱找他便成。只可能是,他死了。” “你说得对,这的确像是他的作风。那这两份合同,”江瑟从纸箱拿出两份文件,“你知道是无效的么?” 张玥怔愣抬眼。 见状,江瑟笑笑道:“看来你不知道。旧区改造计划后,莲安旧区不会再有锦绣巷三十八号。我从来没想过要将旗袍店还给你,就算没有旧区改造计划,我也会将这间旗袍店从你手里夺走。原因你知道的,买下这间店的钱是赵志成绑架我的酬劳,你的确应该将这间店还有你住的公寓‘还’给我。” “可是张老板,我接近你不是为了要报复你。”江瑟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文件撕碎,起身丢进垃圾桶里,“等从你这里得到了我想要的线索,我就会拿出一笔钱投资在你身上,我是说,一笔干净的钱。” “投资?” “对,投资。”江瑟慢慢转过身,看着张玥,“你做的旗袍充满了灵气,我想投资的是你这个人以及你传承自你母亲的这份天赋。以后不会有锦绣巷三十八号,但依旧会有‘张绣’。” 等她有了一个全新的生活,不再守着用一笔脏钱换来的店铺,或许她会慢慢忘记赵志成,忘记那段绝望的过往。 这是她对死去的赵志成的报复,同时,也算是归还了他从那两人手里救下她的所谓“恩情”。 她不允许自己对赵志成有任何一丝感激之情。 “你能为赵志成去死,为什么不能为你自己还有你们家族对旗袍这门技艺的传承而活?当初那么执着地挣钱,不就是为了回来桐城继承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将你们张家的技艺发扬光大吗?如果实在想死,”江瑟拿出纸箱里那本关于旗袍的书,放在张玥手里,一字一句地问她,“等何苗真正出师了再死成不成?你就只想着下去陪赵志成,没想过要陪你妈妈吗?” 张玥垂下眼,看着手里的书。 这是一本很旧的书,是她几乎翻烂的一本书,也是她始终舍不得丢弃的书。 “一座灯塔碎了,就不能给自己建座新的灯塔吗?”江瑟目光从张玥手里的书挪开,平静道,“我也曾经给我自己强行找过一盏灯塔。” 张玥舔了舔干燥的唇角,问了声:“你也曾经找过?” “找过的。”江瑟缓缓一笑,“我那时毕竟只有十六岁,再坚强再勇敢,也只有十六岁。那件事过后,我会害怕烟味,会害怕闪电害怕雷雨。我甚至无法容忍别人触碰我,别人一碰我,我会恶心会吐到胃抽搐,后来我遇到一个能让我忘记这种恶心感的人,那个人就是当初将我从废工厂抱出来的人。” 那是一种类似斯德哥尔摩的情感,她太迫切地想要治好自己,所以她拿陆怀砚当做她的救赎,她想着只要得到他,只要在他身边,她就能好了。 十六岁的岑瑟于是开始徐徐图谋。 他们那样的家庭,从陆老爷子那里入手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因为那时的陆老爷子能决定陆怀砚娶谁。 “后来呢?”张玥问。 “后来?”江瑟垂眸笑笑,“后来我发觉拿别人做灯塔就是在空中建楼阁,没有根基的楼阁自然是随时都会崩塌。我花了两年时间认清这个事实后,决定不要这座灯塔了。人没有灯塔怎么就不能活了?非要找一座灯塔,为什么不能自己做自己的灯塔?” 避风的港会被海水淹没,背靠的山有可能猛兽横行,一座脆弱的灯塔就更不必提了,一场暴风就能拦腰刮断。 她那时对陆怀砚的喜欢其实是扭曲的,像镜中月水中花,一旦认清这个人救赎不了自己,那份来得猛烈的情感自然去得也快。 “一个人经历的所有苦痛,最终都只能靠自己才能治好。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厉害,我也还在痛着。”江瑟掀眸看张玥的眼,“我的伤口还有一块腐肉在,这块腐肉一日不去,我一日不能好。但我知道只要我抓住那个人,我就能彻底好。你不是觉得对不住我吗?先帮我抓到那个人,到时候你如果还想死,我不会再救你。” - 得知张玥醒来,晚上十一点,何苗匆匆赶来了医院。 江瑟从病房出来,一抬眼便看到站在走廊尽头的男人。来得倒是快,她十分钟前才给他发的信。 男人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靠着一扇半开的窗看她,目光深邃沉静。 江瑟走近时,他问她:“饿不饿?” “饿。”江瑟颔首,“我想去吃汤面,就上回那家东来顺。” 陆怀砚笑:“又要去听砚老先生和瑟小姐的故事?” 那日店里的人因着他留在红封背面的字,非说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文化人。 好端端将一个28岁的青年传成了个耄耋老人。 “那家店已经打烊了。”他牵起她手,边往电梯走,边笑着说,“今晚将就一下,让砚老先生亲自下厨给你做碗热汤面。”
第45章 你在用眼睛操.我。 砚老先生这晚做的汤面, 比之上回他生日那晚做的汤面要更好吃。 熬得浓白的牛骨汤,切成薄片的牛肉再搭上一把炒香的酸菜,寒冬腊月里, 这样一碗充满烟火气的汤面最适合拿来祭五脏庙。 吃完面,两人各自洗漱,又回到了床上。 陆怀砚的手臂横过来时, 江瑟不由想起最初两人睡觉都是隔着一臂的距离的。 兴许是自小独睡惯了,又兴许是他们都不爱太过腻歪。第一次做的那晚, 他们睡的时候心照不宣地隔了些距离。 唯一一点勾缠, 是醒来时两人交叠的手。 现在他越过那段距离,像上午一样将她扣入了怀里。 头顶是他清浅的呼吸, 后背是他胸膛以及不断入侵的体温。 江瑟转过身, 目光落在他线条冷冽的喉结上。 陆怀砚顺着她这动作, 大手掌着她后背心, 用低沉泛哑的嗓子问她:“睡不着?” 他们上午从十点多一路睡到下午三点才醒,这会睡不着倒也正常。 江瑟说:“张玥应该不会再自杀了,至少现在不会。” 陆怀砚不甚在意地“嗯”了声, 他对张玥的事并不关心。 “我没想要报复她。” 陆怀砚依旧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她便是要报复他也会站在她这。 当初他不知张玥与赵志成的关系,便心甘情愿签下了那份无效的协议来助她。 知道张玥是赵志成的爱人后,更是想明白了为何江瑟对那间旗袍店会有那么矛盾的情感。 既厌恶又执着。 因为那是用赵志成绑架江瑟的赃钱买下的店铺。 陆怀砚没甚菩萨心肠, 他知张玥是个苦命的女子,但如若江瑟想要报复她,他不会让旁人有机会用道德绑架她。 这世间就是这样, 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 永远不知有多疼。 说起大道理时, 人人都是菩萨。 当初他与陆进宗决裂, 旁人都说他狼心狗肺、心狠手辣, 在背后谤他辱他,他只觉可笑。 那男人是他父亲,韩茵便不是他母亲吗? 陆怀砚垂眸揉弄江瑟耳珠,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对张玥倒是仁慈,对我却是比谁都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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