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坐起,看着门口的龙娇,还未张口,先听见门铃响。 原来是房东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房东也是来通知林格,基于如今国际形势动荡不安、中美贸易形势日益严峻、大气污染严重、楼下猪肉涨价等等多重因素,为了能够提高生活质量,房东决定涨房租。 每月多涨五百块。 这是通知。 同意的话,下月缴纳租金时开始按照这个标准;不同意的话——对不起,请另寻他处。 林格礼貌地说好,请让我多想想。 她心平气和地问龙娇想吃什么,然后点了外卖。 昨天睡得晚,醒来一身热汗,林格刚进浴室,就听到手机响。 是她的号码。 林誉之打来的电话。 林格看一眼时间,已经十点半了。 林誉之问她在哪儿。 林格说:“浴缸里。” 林誉之问:“在家?” 林格说:“不在家难道还能在太平间?” 林誉之静默两秒:“你在这个时候洗澡?” 林格打开水龙头,冷冷:“林誉之,我们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谈论洗澡这个话题吧?” “对不起,”林誉之平静地说,“那我重新问一遍。” “你在这个时候焯水?”
第9章 牙齿 麻醉 林格恼怒:“林誉之!” 林誉之言简意赅:“手机。” 林格哗哗啦啦地放水,她喜欢热到能把皮肤烫红的温度,疼痛和滚烫能令她舒适。 白茫茫的蒸汽在狭窄的浴室中扩散,连带着手机的屏幕也是一片迷蒙。 湿润的空气中,她的声音终于添了一份软化:“上午没时间。” “下午三点,”林誉之说,“我下午三点后有时间。” 林格说:“我看看我的安排。” “什么安排?” 林格说:“相亲的安排。” 林誉之笑了一声:“和谁?” 林格低头,手插入水中,试温度:“多着呢,你想听哪一个?” “都不想听,”林誉之说,“只想祈祷你眼疾早日康复,提高对男人的审美。” 林格不咸不淡:“我也祈祷你早日治好恋妹的心理疾病。” 林誉之说:“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讨论这件事。” “对,”林格说,“那我们换个话题。” 林誉之说:“所以还是讨论你那四颗早该拔掉的智齿吧。下午四点,和你的相亲对象吃完饭后,立刻来医院找我报道。” 林格说:“你什么语气?” “口腔科医生的语气,”林誉之说,“下午过来医院,记得顺道拿龙妈的身体调查表。忘记和你说了,昨天少拿一份心脏方面的报告。” 林格说声好。 她只觉得好笑,林誉之自诩过目不忘,现在年纪大了,也开始丢三落四。 林誉之上次丢东西,还是林格读初一的时候。 初一那年,林誉之从家中搬走,只有周末才来这边吃饭。 吃完饭,林臣儒仍旧送他回租的房子。在这一年里,林格终于学会了在父母面前称呼林誉之为“誉之哥”,而不是“林誉之”。 她之前看漫画书,和朋友聊天,也不是没有想过有一个哥哥。 从小罩着她、大方给她零花钱,带她四处玩,替她背锅。 前提是父母的感情不能因此破裂。 林誉之显然并不符合这项标准。 刚把林誉之接来时,林臣儒不厌其烦地对着每一个朋友解释,称林誉之是远房亲戚的孩子,遗憾这幅说辞很难令人信服,大家只当林臣儒在为光明正大抚养私生子扯一块儿遮羞布;等把林誉之送走,邻居街坊又议论纷纷,称林臣儒这是瞒不住家里人了,多半龙娇怒火发作,才选择如此“息事宁人”。 整个事件中,无人在乎林誉之的想法,他似乎就是一滴不合时宜的污泥,偶然间跌落在这清水潭中。 不住在一起后,一起上下学这种事自然再无必要。 龙娇私下里也会用力林格的胳膊,让她离林誉之远点。 “虽然叫一声哥哥,但毕竟不是我生的,”龙娇说,“客气客气就算了,别真的太亲近。” 林格正抓耳挠腮地算一道数学题,心不在焉地说了声好。 她和林誉之也没什么“亲近”的机会。 平心而论,无论林誉之是不是那个私生子,他都是无辜的。从理智上来讲,林格没有厌恶他的必要。而从情感角度考虑,林格厌恶一切破坏自己家庭的因素。 初中部和高中部虽然在同一校区,但教学楼完全不同,“偶遇”到的机会不亚于在小卖部连中十枚泡泡糖。自从对方搬走后,林格和林誉之也只在食堂见过一回。 彼时林誉之旁侧站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生,林格牙痛得难受,右半边脸肿了块儿,她先叫一声哥,林誉之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妹妹好”。 林格端着餐盘走,还听见那个男生兴致勃勃地追问林誉之,这是你妹妹啊?长得还挺像你,就是胖了点黑了点—— 林誉之说:“闭嘴。” 在寒假前,这就是两人唯一的偶遇。 寒假里,林臣儒没提让林誉之搬回家住的事,不过照旧,每周都有几天往他那边跑。 龙娇对此视若无睹,只在林格发高烧时,狠狠地骂了林臣儒一顿。 “看看你闺女都烧成什么样子了?啊?家里面就你一个人会开车,我打电话给你,说你闺女嘴巴里都烧出泡了,你还去陪护林誉之?”龙娇发狠,眼睛通红,“你连自己亲闺女都不管了?就为了这么一个小贱种?” 林格挂着点滴,听不清电话里的林臣儒说了什么,只听妈妈手指捏得咯吱咯吱,像一头狼。 “林臣儒,你自己犯贱就别怪别人不给你好脸,”龙娇说,“你今晚不用回来了,就住在那个小杂种那边吧。明天拿结婚证和户口本,咱们去民政局办离婚,这日子我算是过够了,我把话放在这儿,我就是不愿意给人养野种。” 林格张口,虚弱地喊妈。 妈,我喉咙痛。 龙娇把手里的手机狠狠地砸在瓷砖上,坚硬的诺基亚发出粗壮的闷哼。她用手背抹抹泪花,连声应着,重新捡起手机,起身给林格倒水。 林格一直以为这段记忆是错觉,因当天晚上,退烧后的她一睁眼,就看到龙娇趴在林臣儒怀里哭,林臣儒低着头,伸手轻拍妻子的肩膀,目光中满怀愧疚。 病房里的白干净到近乎虚无,好似一切都是易散的梦境。 他们谁都没提离婚的事。 导火索林誉之始终没有出现。 因这一场高烧,过年的团圆饭,林臣儒也没敢接林誉之过来。 在此之前,他还试探过几次林格的口风;争执后,对此绝口不提。 大年三十这天,电视上播着春晚联欢晚会,外面有人在放烟花,林格趴在窗户上往外看。过年时的扬州鲜少有下雪的时刻,今年也不例外,没有白茫茫的雪,只有夜空中璀璨的烟花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呛鼻子的火硝气味里,林格瞥见楼下有人影晃,瘦瘦高高的,穿白色的羽绒服,白的像突兀的一片雪。 那人脚步停在窗下,仰脸,向窗台看。 湿润的冷风如绵密的针,他露出被冻红的鼻子和脸颊,隔着一扇玻璃窗,沉默和林格对视。 三秒后,他转身,林格急切叫出声—— “哥!” 那是林格第一次叫林誉之为“哥”。 大年三十,路上行人稀少,他顶着湿润冷风,一步步从租住的地方走来,也只是为了取落在林臣儒车上的双肩包。 ……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林格再没见过林誉之落下过什么东西,情到浓处,她也曾贴靠着林誉之的耳朵,一边呼呼吹气,一边问他当初是不是在套路自己。林誉之微笑着予以否认,翻身将她压住,把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掖在耳后,张口咬她耳朵尖尖上的肉。 现在的林格不吝啬自己的恶意,可以用最可耻的想法去揣度林誉之。 对方值得如此不堪的揣测。 浴缸里的水凉透了,林格湿淋淋地站起。 点的外送到了,是一家粤菜店。 剑花蜜枣猪肺汤,外加一道清蒸的乳鸽,都是滋补清淡的菜。 龙娇病了后,胃口也小了,吃上几口,就缓一缓,问林格,下午什么时候去林誉之那边。 林格毫不意外:“三四点吧。” 龙娇追问:“三点还是四点?” 林格含糊:“三点。” “去吧,”龙娇点头,“我听誉之说了,你那个智齿不能再拖了。今天必须得拔,再不拔,周围那几颗牙也留不住……” 林格说:“拔,肯定拔。” 清蒸鸽子汤散发着绵密的香,鸽肚掏空,里面塞着白生生山药块儿——这一块儿浸透山药清香的鸽子肉被龙娇夹下,轻柔放在林格碗里。 “那,你下午和谁相亲啊?”龙娇问,“同事?” 林格一顿。 她仔细看妈妈:“林誉之告的密?” “怎么能说是告密呢?”龙娇说,“他对你多好,你不知道?是我逼问他,逼出来的。” 林格说:“您以前和我说,他不是您肚子里出来的,让我离他远点儿。” “哎,那时候我不是还担心你俩——”龙娇不自然,“你那时候才多大,他也是。青春期的姑娘和小伙子,偏偏他长得又好看……” 欲言又止是父母必备的技能,他们和林格中学时遇到的所有老师一个样,擅长“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生理课如此,林格初潮时,龙娇丢给她卫生巾时的一脸讳莫如深,也是如此。 林格吃鸽子:“嗯,是朋友介绍的。” 龙娇关切:“多大了?之前的那个男友呢?” “之前的分了,”林格顺口说,“现在的这个还不确定呢,等我先看看,看好了再和您说。” 龙娇点头:“诶,好,好。” 直播做多了,张口说谎话这件事,林格已经练到炉火纯青。倘若现在将她封杀,林格想自己大约也能去做网文写手,就像她的大学舍友苏木木,人家现在就靠在晋江连载小说赚钱。 只是林格想,她能写出的东西,发表出来大约也是一片的“口口口口口口口”。 如此苦中作乐的想法只在脑中回荡几分钟,林格拿起备用的手机出门面试。 龙娇还当她是去相亲,不满意地要她换下来衣服,说是太漂亮了,现在很多男人实际得很啊,看见太漂亮的也不行,尤其是林格这种,一看就是要花很多钱…… 林格对着镜子戴上Harry Winston 的Loop项链,璀璨的钻石很衬她的肤色。她很满意地对着镜子照了照,听龙娇喋喋不休,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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