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逾白斩钉截铁:“不会。” 在必要的时刻,他不兜圈子,必要的坦诚,让她欣然一笑。 纪珍棠说:“我能问你一些别的问题吗?” 他用“请便”的眼神大方回望。 “你有很多仇人吗?”她被这烟雾笼得有几分不知轻重了。 一边问着,一边嫌热,纪珍棠将外套脱了,露出旗袍短袖下雪色的两条长臂。 “什么叫仇人?”他反问。 “想置你于死地的人。” 钟逾白想了一段时间这个回答,他没有直接回答:“如果有朝一日我摔下来,非但不会有人接着,还会遭到许多冷眼。” 她听得出来,他在极力柔和,冷眼都是尽可能收敛的说法了。 “所以我不能跌落。” 钟逾白这个人很深邃,他说这样信念感很强的一句话时,倒也没有咬牙切齿的迹象,没有恐惧,没有狠话,也让人看不出高高在上的冷气,反而在这汤锅的热气之中,他卷起的毛衣袖口,如常的举止,波澜不惊的神色,倒是令人感到温暖平静。 所谓水深无声,人稳不言。 稳到可怕也是一种境界。 纪珍棠看了他半分钟左右,竖起两根手指:“第二个问题,那天我们在飞机上跳舞的事情你有没有跟别人说。” 他失笑:“怎么会有这样的担心?” “哦,没有担心,我在想,我最近在话剧社里打杂,下个月要排一出戏,是音乐剧,你可不可以陪我练舞?我感觉你很懂舞蹈。” 钟逾白嘴角轻轻地勾起一点。 思忖着她出其不意迈进的这一步,背后的秘密。 严格来说,加上今天的意外来访,算是第二步了。 “不害怕了?”他问。 她说:“不想害怕了。”五个字,被她用带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势说了出来。 他莞尔,轻道:“随时奉陪。” 说完,钟逾白主动提:“第三个问题。” 纪珍棠问:“你看过《喜宝》吗?讲了一个剑桥的女学生被一个巨有钱的香港老——” 话音未落,钟逾白无奈地笑了下,像是早就听过八百遍一样的无奈。 他没有打断人说话的习惯,但纪珍棠主动停了:“你看过?” 钟逾白仍是无奈,摇一摇头:“和迦陵讲完,又要来和我讲,每天把故事说给不同的人听,期望搜集什么样的回答?” 纪珍棠一惊:“他他他!好哇,亏我那么信任他,居然告密!” 钟逾白笑而不语。 她停止对丁迦陵的口头鞭挞:“比起他,当然是你的答案对我来说更重要。” 钟逾白说:“人与人不同,情感与情感不同,心与心不同。参考别人的故事没有意义。” 她看着他,等下文。 他继续道:“如果是我,不会选择那样的方式开始。既然发展的轨迹无法重叠,怎么做参照?” 闻言,纪珍棠夹肉丸的手一顿,溅出几滴烫水。 同时,他简单地给出一部分观点:“让自己快乐,比研究鸟和笼子更要紧。心自由了,没有什么能够困住你。” 纪珍棠出神。 钟逾白用漏勺,不疾不徐地替她捞出全部的丸子。在一旁的小碗里晾一晾,方便她待会一口一个。 “说到快乐,我要告诉你一个事,我下午不是说在创造吗,有一个好消息。”纪珍棠思绪乱飞,忽然想到什么便打开手机,想把老师发的那个入围的消息给她看。 小小的插曲发生。 纪珍棠突然发现那个奖项的网页打不开了,她以为网络不佳,切换到流量还是不行。 眼看她眉心就要揪成团—— “不着急。” 钟逾白简单的几个字让她舒展了一些。 纪珍棠发现他和别的人有什么不同呢?常常说话不带“要”字,不要着急,说成不着急,不要哭,说成不哭,不要怕,说成不怕。 这样的语气,少许多压迫与教导,多点安抚与温柔。 这是一种埋在细节里的关怀,很难伪装出来的一面。 “好吧,反正到嘴的鸭子飞不了。”她不再执着,放下手机。 与此同时,包间门被推开。 店员送进来一只精美的包装袋。 钟逾白接过,放在桌面,推到她的眼前,说道:“南方的冬天很折磨人,外面冷,里面热,怎么穿衣,怎么保暖,总觉得束手无策。” 纪珍棠冷了下。 穿大衣热,脱大衣凉,她现在华而不实的一身衣服,的确是让她有点束手无策的征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关注到这一点,请人购来一条羊绒披肩。 “当它一次性的用,不用怜惜。” 纪珍棠是怕沾上气味,迟疑了一下,又被他看破心事。 先是天价的鞋,又是名牌的披肩。当一次性,不怜惜。她稍稍放宽心,将披肩裹在手臂上,随后笑起来:“大老板,能不能体恤一下平民百姓呀,我现在胆战心惊。” 钟逾白不回答,却生硬地加入一个话题:“在话剧社里,有没有演过莎翁的戏?” “哪一部?”她问。 “Hamlet,里面有一句词,很有名气。”他看着她,柔声说道,“你是万物的灵长。” 纪珍棠微怔,随后乱七八糟地红了脸,低头咀嚼。 她记得这句台词,但似乎主语不同。 原句是,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她不知道他是记错,还是故意的。 把莎翁千古流传的精髓思想,讲成了一句缠绵悦耳的情话。 ——你是万物的灵长,所以万事万物都不及你珍贵。 餐后,钟逾白把她送到落棠阁,在街口的海棠树底下,车停下,他陪同她往弄堂里走。 纪珍棠收紧大衣,腕上挂着披肩的包装,一脸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忍住,偷偷向他透露了自己的品牌名。 “Begonia,这是海棠花的一种。” 说完后,她露出一种羞涩的,又有点小喜悦的,孩子气的笑容。 二人驻足在店铺的风雨灯前,虚掩的门里投出光线,细细长长,不偏不倚地落在他们的中间。 钟逾白低头望着她的笑面,问:“有什么寓意?” 纪珍棠娓娓道来。 “我妈妈是星洲的华侨,外婆也是华侨,外公是去那边做生意的法国人,外婆和外公过世得很早,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所以妈妈一直以来过得很辛苦,但是妈妈现在苦尽甘来,也遇到了真心诚意对她好的人,虽然那个男人穷穷的。妈妈跟我不一样,她一点都不物质,而且她很容易满足——哎说偏了。” “这个牌子是因为,妈妈说外公很喜欢中国的海棠花,所以她就给我的中文名取了棠这个字。这个单词是秋海棠的意思,这种植物是在星洲也有的,每年妈妈都会用这个花祭外公。” 他想了一想,抓了个不一样的重点:“会法语?” 纪珍棠说:“有选过课,但不瞒你说,我的水平很烂,选修课只去了两节,去的两节正好老师都在放电影,期末整个课程成绩都挂掉。所以我到现在也只会说,你好,谢谢。对不起,借过这种很简单的——哦,还有一句,Je t’aime.(我爱你)” 她笑眯眯地讲完,倒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转念觉得他应该听不明白。 然而钟逾白却出其不意地接了一句:“那我比你强一些,多学会两句。” 她神色惊喜,连忙用双手揪起两边耳尖,做出在洗耳恭听的姿态。 钟逾白也为方便她听清,轻微欠身,凑近她耳垂,嘴角带一点点绅士风度的笑意。低醇的嗓音混着细细沙沙的风声,被吹进她的脑海中:“moi aussi.bébé.(我也是,宝贝)” 风彻底把落棠阁的店门阖紧,那道泾渭分明的光线便也一瞬消失了。一排小窗格子里透出的昏黄光影,让人的影子压着影子,彼此交织。 弄堂的深处,被填满赤色的古旧砖墙,经过百年岁月洗礼,布满战火与繁荣的痕迹,最终这里一切趋于陈旧与平凡。 唯有此时,在黑夜里肆意流淌的情愫是崭新的。 他的身上,食物的气味褪去,烟草的气味也褪去,只剩漫长的香水后调,如陈年的橡木,弥漫的醇厚红酒,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却让她一点一点地沦落,浸入这凛冽又温暖的夜。 明明很熟悉的音节,但她脑子生锈,反应慢半拍,呆呆地问:“什么意思?” 他切回中文,微笑说:“意思是,晚安,做个好梦。”
第28章 第 28 章 ◎爱是吸引,不是交换◎ 晚风、光影与寂静的夜, 组成一个像文艺电影般曼妙而隽永的长镜头,在慢动作的最后一秒,纪珍棠骤然想起了这两句短语的意义, 尤其后半句的发音bb,压根不需要思量,只不过醉在他的眼睛里, 晃了好一会儿的神,才想起来这句全球通用的宝贝。 暧昧值在此刻滑到了顶峰。 而等到她迟缓地领悟,再慢慢地脸红耳热, 钟逾白已经默认她是真没听懂了。 错开的表达和会意, 让她好似躲过一劫。 “那我进去啦, 拜拜。”她撑出一个笑意,跟他挥手。 家里亮灯, 显然有人。 纪珍棠方才都忘了避, 一推门就见姑姑坐在缝纫机前面, 纪心荷抢在她前面出声:“怎么才回?不是说出去溜达一圈, 到哪里白相去了?” 纪珍棠嘴巴张成“o”字,反应迅速,推门进屋, 声调扬着, 努力俏皮:“路上见到个朋友,就出去吃了个饭。” 纪心荷踩缝纫机的脚停下:“你什么时候和大老板做朋友?” 纪珍棠哑口无言, 音色虚下来:“你……看到了?” 纪心荷眼没抬起,笑了声:“我还以为你今朝不回来。” 配合着这句话,她突然觉得姑姑这笑意冷飕飕的, 有点嘲弄意思。纪珍棠愣在那里, 慢半拍, 回过头慢腾腾把门关上。 “我们去吃了海底捞。”她如实交到。 纪心荷说:“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说着,她再次停下脚下的动作,看了眼纪珍棠,意味深长。 “不明白什么?” “你想要什么?哪里不知足?”纪心荷问她。 纪珍棠,哽了哽,说:“我不知道。” 她看着姑姑,用一副挺无辜,挺无暇的眼神。说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没有虚与委蛇,这话也是答给自己听,她摸不明白自己的心,而后又道:“我很喜欢他,不过可能算不上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只是一种好感,我觉得他很优雅,也体贴,可能这一份好感维持久了,也慢慢地演变成心动,只不过你现在问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 纪心荷盯着她好一会儿,才出声,字字犀利:“你觉得合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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