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发烧,她迷迷糊糊地在喊“妈妈”,奶奶也是拆了一包这样的糖,喂给她,哄她说妈妈在,妈妈在。 她没烧糊涂,她知道,妈妈不在。 谢蔲想起曾看史铁生的《病隙碎笔》,里面有这样一段: 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 打车来医院,找挂号口,排队,缴费,再到看到针头刺入皮肤,她深深感觉到了这种无助。 她以为到最后,仍会是孑然一人。 可付嘉言的出现,就像这包软糖对生病的她的意义。 没有治病疗效,只是心理安慰,安慰孤伶伶的心,安慰发苦的口。 可是,为什么呢? 谢蔲默默吃完了一包,把塑料包装攥在手里,轻声问旁边的付嘉言:“你为什么专程过来看我?” “啊?”付嘉言坚持贯彻他的嘴硬要面子原则,“没作业本我怎么听课?” 她懒得揭穿他,即使真是她错拿,他找别人借不就好了。 何必要问。 输液瓶快见底了,付嘉言去替她叫护士。 护士换了一瓶,看了看单子,说:“你吊完这一瓶就没了。” 谢蔲“嗯”了声。 护士走后,付嘉言见她窝在那里,小小一团,膝盖上倒扣着病历本,心中突然一阵酸涩。 “你怎么一个人来吊水?” 谢蔲淡淡地说:“我妈出差,我爸不在。” “好像听陈毓颖说过,你爸妈是医生。” “对,他们一个在急诊,一个在妇产科,都很忙。” 他问:“是在这家医院吗?” 谢蔲阖了阖眸,小幅度地摇头,也许是生病的缘故,真心话脱口而出:“不是,我不想让我妈知道我生病了。” 付嘉言失语。 她的私事,他不好追问,免得招她生气,说:“外面有粥铺,待会去吃点东西吧。” “你怎么知道外面有?” 付嘉言知无不言:“我爸以前受伤,在这里住院,我来陪过他一段时间。” 难怪,他这么轻车熟路的。 谢蔲说:“那个时候,你应该也不大吧,你怕吗?” “怕啊。刀在他后背划了这么长一个口子,”他比划着,“都不能躺,得趴着,但我也不能说我怕,怕他心里愧疚。” “我也是。” 不能跟父母哭着说她想他们,让他们多陪陪她。 付嘉言默了默,笑着说:“你要是有需要,可以找陈毓颖啊,或者找柴诗茜,她跟我姑姑一样,乐于助人。” 找我也行,这话他在心里默念,没说出口。 他无法跟她合理解释他对她的关心。 喜欢是这样难以启齿的东西,哪怕放在胸口的正中央,日夜以观,哪怕咀嚼了千百遍,变形了,破碎了,不成调了,也说不出口。 他以前不懂,喜欢原来总是三缄其口的。 吊完水,谢蔲好了点,就是还有些没气力。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这几天还要吃药、吊水。 他们去了付嘉言所说的粥铺,谢蔲能吃的也就是一份,怎么熬也不会太难吃,或者太好吃的白粥。 她掏钱请他吃了一份肠粉、一屉蒸饺。 不接受的话,谢蔲会跟他坚持到底,他故意说,他白蹭了一顿饭,这趟来得挺值的。 吃完午饭,一走出去,风将将刚身体产生的热量吹散。 付嘉言拖着步子走在谢蔲后面,冬风无情,像能吹倒她,他一度想去扶,手连伸出去的动作都没有,只是手指头动了动。 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犹豫未决,谨小慎微。 又是什么叫,喜欢是迟疑。
第21章 新年 谢蔲回到家, 谢昌成就在沙发上坐着,电视机播着午间新闻。 他问说:“你一上午不在家, 去哪儿了?” 无须谢蔲回答, 目光一落,便看到她手里印着医院名字的药品袋,“生病了?” “嗯, 胃不舒服。” 谢蔲犹豫再三,还是说:“爸爸,你别告诉妈妈, 行吗?” 谢昌成注视了她一会儿。 扪心自问, 这十几年,他对女儿的确疏于照顾, 否则, 怎么会对她的变化毫无感知?竹子逢春雨, 一夜之间就这样大了。 可别家的女儿, 受了委屈, 都是第一时间向妈妈诉苦,她偏偏想隐瞒。 “蔻蔻, 是妈妈平时管你太严,让你不舒服了吗?” 谢蔲抠着手指,“不是的,我不想让妈妈出差还要担心我。” 话是真话,又有几分真, 只有她自己知道。 不知道该说她懂事好, 还是替她不平。 谢昌成早跟吴亚蓉提过, 女孩子,开心健康就好, 不要约束那么多,被对方逐字逐句反驳。 “行,我不告诉你妈妈。”他摆一摆手,“胃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吧。” 吴亚蓉周日下午回家,谢蔲强撑着坐车去补习。 下了公交车,向四周一环顾,疲惫似一种不知名的黏液,从脚淹没到头顶,能看见周围,却觉得无法喘息。 就这么突然地,没有任何理由地,她不想去了。 火车不允许脱轨,还不允许她任性一回么。 谢蔲进了一家甜品店,她想,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便点了一份提拉米苏。 它有个流传很广的寓意,说是“带我走”,可是,没人能把她带走。 她这两天吃不太下东西,花了一个下午,才将它吃完。 冬季天黑得早,尚且六点,城市已是华灯初上。 谢蔲背着书包,路灯下,她的影子又黑又模糊,像匍匐着的困兽。 吴亚蓉做好了饭菜,在家等她。 出差三天,吴亚蓉还抽空给她买了过年的新衣服,红色的羽绒服,带毛领,很喜庆,她让她穿上试试。 “很好看,适合白皮肤,也不显矮。” 吴亚蓉拉着谢蔲看了一圈,“鹅绒的,暖和吗?” 谢蔲点点头。 就是这样,时不时的辞严令色,时不时的关心体贴,她永远无法恨吴亚蓉,无法恨她的妈妈。 她甚至为今天,翘掉杨道跃的课而愧疚。 - 补习结束,一转眼到了除夕。 谢家夫妻二人带谢蔲回爷爷奶奶家吃团年饭。 奶奶给谢蔲塞了厚厚的红包,笑眯眯地说:“蔻蔻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好大学啊。” 她的手黑黑瘦瘦,老年斑星星点点,还有几条凸起的青筋,似地表盘虬的树根,摩挲谢蔲的手时,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的厚茧。 “我会的奶奶,以后还要带你们享福呢。” “你以后肯定比你爸有出息。” 谢昌成说:“妈,您带上我干吗?” 大过年的,不说不吉利话,也不能伤和气,奶奶“哼”了声,没说他。 一年当中,只在正月这几天,小孩子说错话,做错事,不会被家长打骂;大人之间,再有嫌隙,面子上,也要粉饰太平。 吴亚蓉和奶奶之间多年的龃龉,也像不曾存在。 饭后,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剥柚子、嗑瓜子唠家常。 奶奶抓了把各种糖果,招呼谢蔲吃,吴亚蓉看了一眼,没作声。 “谢谢奶奶。” 谢蔲下意识拿了包徐福记的什锦糖,她咬着糖,掏出手机,在想,该不该给付嘉言发句新年祝福。 一点开企鹅软件,就看到付嘉言邀请她进群。 她点了同意。 群里都是认识的人。 柴诗茜、冯睿、陈毓颖。加上她,一共五个人。 付嘉言接连丢了七个红包,每个红包都标上一个字,组合起来,就是“祝大家新年快乐”。 柴诗茜:@Iron Man,付老板,这么财大气粗啊,发这么多。 付嘉言:小意思小意思,还有人没领吗? 付嘉言:@全体成员 群发红包这件事,可以理解为白嫖,也可以当作接受祝福,并将祝福传递出去。 所以谢蔲也发了一个,说“新年快乐”。省去了给付嘉言私发,还要想开场白和结束语。 付嘉言:@谢蔲,就差你没领了。 谢蔲逐个点开,付嘉言的确发得不少,每个红包都是100块钱。她拿了四个运气王,加起来拿了三百多。她不禁咋舌。 糖咀嚼碎了,甜味弥漫在唇齿间。 是草莓味的。 吴亚蓉说:“蔻蔻,长辈都在呢,不要光顾着玩手机。” “哦,好。” 谢蔲匆匆留下一句谢谢,便合上手机。 那之后,无论别人怎么发红包,无论付嘉言退出重进多少次,谢蔲都没了声响。 今年春节,付嘉言依旧在付雯娜家过。 付辉平在外省出任务,拨视频电话回来时,他人还在外面,和同事吃饭,有椰汁有鸡鸭鱼,充当一顿简陋的团年饭。 厨房里熬着一大锅卤味,为明后天而备,到时付雯娜家会来许多客人。 卤入味了,不用其他调料,已经足够香。柴诗茜闻得嘴馋不已,偷来几只卤好的鸡爪,还要拉付嘉言当同伙,分他一只。 “老盯着手机看,能盯出花来吗?” 付嘉言嫌弃她的手脏,不要。 “爱要不要,我自己吃。” 柴诗茜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又说:“有钱干吗发群里?你妹妹就在你眼前。” “你比我有钱,还用我发?”说着,付嘉言又看了眼手机。 柴诗茜敏锐地察觉到了,“等人给你发消息啊?” “是啊,”付嘉言随口胡诌,“有人说欠我人情,等着她还呢。” 他朋友多,她不是个个都认识,也懒得问是谁了,说:“你居然畏首畏尾的,依你的直男性子,不是早就找上门了嘛。” 换做别人,他的确主动发信息了。 付嘉言两根手指转了圈手机,收进兜里,打定主意,今晚都不要再看了。 付雯娜家的习惯是,一家人要守到零点后。 柴诗茜呵欠连天,靠着付雯娜的肩膀,昏昏欲睡。她只有在玩上精力旺盛。 柴康问着付嘉言未来的规划,说他要是读金融或者管理,可以接他的班。 “爸,你也偏心,怎么不问我?” 柴康笑着瞅她,说:“你不是说要出道当女明星,让我们别妨碍你成名赚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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