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秋水垂头摸了摸手上的案卷:“不过仅仅超期一周应该不至于撤销决定吧,好像……也没那么严重?” 这话问得有些底气不足。因为她心里很清楚,程序违法是个致命的点。不能通融,没得商量,不要说一周,哪怕慢一分、一秒,都是违法。 “那得看法官怎么审了。” “嗯……” “还有其他问题吗?” 唐秋水眉头轻蹙,想了想:“应该没有了吧……” “啊对了,”她歪头问了一句,“肖科长今天会来吗?” 肖云谊,有段时间没接触了,唐秋水都快忘了他也是负责这个案子的一员了。 梁渠说会,并说肖云谊多半要坐在代理人席位。 “啊……”唐秋水抿了抿唇,“那岂不是很尴尬。” 梁渠语气平稳,面色亦然:“尴尬什么?” 唐秋水小声:“您定的答辩状终稿啊……” 那天傍晚在协和家园给唐秋水布置完第二天的任务,梁渠回了趟J区老宅。 端午放假没回去,父母一直唠叨,说在同城也一年到头见不到他人,不知道都在忙什么。经不住电话轰炸,梁渠回去吃了个饭,把工作都甩给了助理。 拆违群是他拉的。原本只是客套地说了句开场白,没想到会引来肖云谊的刷屏。唐秋水也不说话,改完一稿就发群里,肖云谊没完没了地提意见。 后来梁渠被群消息搞烦了,打开笔电一顿操作。很快,他在群里发了答辩状终稿,让唐秋水打印出来。 然后,群里就没人再说话了。 唐秋水当时打开梁渠发来的文件,眼眶微圆,胸腔起伏了好几下。 他居然是以她的初稿为基础改的,就改了下格式,最后加了一点内容,完全没理肖云谊的修改意见。 ……好任性啊,有种四两拨千斤的感觉。 当然唐秋水觉得很开心。因为他还像在会议室那样,站在她这边,从未动摇。积攒了一下午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 不过代入到肖云谊,就是另外的感觉了。唐秋水怯怯发问:“肖科长看到您没采纳他的修改意见,会不会生气啊?” 都不用问,肯定生气了,气得好几天没在群里说话,人间蒸发了一样。 梁渠才不管,只问:“最后加盖谁的律师印?” 唐秋水说:“您的啊。” “那不就得了。”既然要任性,那就任性到底,“我是第一承办人,我说了算。”
第33章 阅卷室 八点出头,法院大门都还没开,他们就到了。 在停车场等了半小时,才去过安检。 过安检的是唐秋水,梁渠不需要,有证和没证的区别之一就体现在这里。 唐秋水没想到法院的安检这么严格,不仅包里的水不能带进去,口袋里有什么东西都要掏出来看一下才可以。这安检过得手忙脚乱,面红耳赤,好不容易才拿到了那块用作开庭出入证的牌子。 小小的一块,上面用挂绳挂着,拿在手上轻若无物,颜色却意外地清新顺眼。四边是米白色,中间有点姜黄,底端一行黑色小字写着法院的全称。 啊……好想拍张照留念哦ᴊsɢ。 可唐秋水抬头一看,梁渠一直在前面等着她,这时候举起摄像头实在不是个明智之举,遂收起心思。又学着梁渠,把手里的牌子挂到脖子上,快步走了过去。 安检的地方很暗,法院里面却很亮,仿佛从一面镜子的背面翻来了正面。 法庭全部在第一层,一共二十来间,密密麻麻地紧挨在一起。这地方的隔音效果一定很好,不然两个相邻的庭一起开,会互相干扰吧。 梁渠轻车熟路地带着唐秋水拐进了最里面一条横道,里面正数第三间,是第八法庭,传票上写的开庭地点。 墙上有一块显示屏,上面亮着原被告双方的信息,合议庭组成人员以及书记员的名字。因为人数较多,字是滚动展示的,像飘来的弹幕。 时间没到,门锁着,还得等一会儿才能进。 外面大厅旷如平原,每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两三张椅子,每张椅子上面都套着椅套,和长途大巴里的座位差不多。可物色了半天,找不到一张能坐的。 唐秋水嫌弃嗫道:“哎呀这……” 这些椅子怎么都这么脏啊。椅套上面有好多霉斑,应该是在梅雨季那段时间生出来的。就不能定期换洗一下吗,法院这么缺人? 梁渠嘴上说着不脏,说其他人都坐得好好的,脚下却跑得比谁都快。目的性极强地往一个方向走,走到头,唐秋水眼前一亮。 里面居然有一张特别干净的皮质沙发椅,颜色釉青,大概茶几那么高,长度刚好够两个人坐。 再定睛一看,这里好像是个办公的地方。因为椅子后面设有工位,已经有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对着台式机工作了。 “我们可以坐这儿吗?”唐秋水压低声音问。 梁渠很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他熟练地把背包放上去:“当然可以。” 后面的工作人员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唐秋水放心跟着坐在他旁边。 “好软哦,像坐在春天的草地上。”唐秋水张开双手撑在身体左右,雀跃地感受着,直白地赞美着,而后又问,“梁律师,您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啊?” 女生唇畔挂着开心又满足的弧度,找到一张干净的椅子被她形容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梁渠勾唇一笑:“毕竟来这么多次了。” 也是,他可能是整个崇城来这儿次数最多的律师吧。 “所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唐秋水注意到,他们在坐的椅子前面还有两个位置。对着一堵墙,中间隔了层透明的玻璃,桌面的纹路有点儿像料理台,很高级的藕灰色。 梁渠告诉她:“这是阅卷的地方。” “阅卷?” “嗯,基本是刑事案件。”梁渠抬起下巴示意前面空着的座位,“辩护人就坐在那边阅卷。” “啊……”听到刑事辩护几个字,唐秋水笑容凝结,思绪如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跑远。 远到高考出分,她填志愿时,没有任何犹豫地,选了刑法。 原因很简单。很小的时候,唐秋水跟着奶奶去村头看了一部老电影。电影的具体情节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男主角是个体型宽胖、性格古怪的老头,总戴着一顶黑色帽子,眼窝骨上架着单边眼镜,喜欢偷喝酒。 就是这样一个人,站上法庭的时候却魅力四射,黑白的画面都因为他而有了色彩。 他是一个刑辩律师,完成了一次出色的无罪辩护。 那晚的天空是墨蓝色的,像深海,墨汁,流动的蝶豆花水。有群星在闪,一半在苍穹,一半在少女的眼眸。 人群中的唐秋水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托腮看得入了迷,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职业。在分不清英美法系大陆法系的年纪,她单纯地想成为影片男主角那么酷的人。 年少时的喜欢多稍纵即逝,不能当真。可她却将这份刹那的钟情延长、放大、填充,并决心用很久很久的时间去证明自己的心意。 在毕业之前,唐秋水一直觉得她肯定会做刑事辩护。她高估了自己,她压根没那么坚定,仅仅因为受不了毕业季那点焦头烂额的压力,就这么丢掉了初心,草率至极。 刑事辩护和行政诉讼,刑和行,音一样,天壤之别。 片刻后,一阵细碎的轻响让唐秋水回过神来,只见一旁的梁渠直起上身:“该进去了。” 唐秋水无声地点了点头。 该放下了,她不切实际的刑辩梦。现在这个行政诉讼的庭,才是真实可触的。 她亦步亦趋地跟上,走向第八法庭。 — 唐秋水最终果然还是坐在了旁听席。 被告代理人席位上有三个人,被告一华新街道的代理律师梁渠和法制科科长肖云谊,被告二C区人民政府派了区司法局的工作人员前来应诉。 而原告的代理人席位上,只坐了一个人。 赵巷。 唐秋水总算知道了他长什么样。中等身材,头顶秃了大半,五官略显拥挤,一看就不是个善茬。他没请律师,亲自上阵,睨过来的眼神里透着股迷之自信。 审判席上,主审法官坐中间,两位陪审员各坐一边。显示屏上显示的那位书记员,自始至终没露过面。在用全程同步录音录像替代庭审笔录的趋势下,书记员这个角色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 法官很快确认了一遍原被告的基本信息,庭审准时开始。 虽然被告人多势众,但真正发言的,却只有肖云谊一个人。 不久前在车上洋洋自称第一承办人的梁渠,这会儿跟隐身了似的,人虽坐在C位,却把话筒挪到了肖云谊的嘴边。 而肖云谊,正十分配合地念着梁渠敲定的那份答辩意见。 两个人平和,体面,相安无事,就像是……在今天的庭审之前,就已经进行过一场不为人知的交易。 答辩意见主要针对原告诉状中的两点问题进行反驳: 一是未佩戴执法记录仪。 “城管执法全过程记录有文字记录和音像记录两种方式。音像记录的工具可以是执法记录仪,也可以是照相机、摄像机、录音机或者其他视频监控设备。城管执法应当依行政行为的性质、种类、阶段的不同,采取合法、适当、有效的方式对执法全过程实施记录。 在本案后续的勘验检查过程中,被告的执法人员现场拍摄了一组图片,该组图片被告已作为证据提交。这一做法完全符合执法全过程记录的有关规定,原告将全过程记录等同于执法记录仪记录,这一理解是片面的。” 二是所谓的非法侵入住宅。 “涉案违法行为的场所为兴宝路5555弄305号102室天井。该房屋当时正处在装修施工阶段,并不具有任何生活起居、寝食休息的条件或功能……” 这是梁渠在唐秋水写的答辩状基础上增加的一点内容,很妙的一点。他并没有从“非法侵入”这个动词切入,而是直接否认掉名词“住宅”。 唐秋水都怀疑他本科是不是也学的刑法,因为这个思路真的很像刑法分则里对“入室盗窃”一词中“室”的辨析。 到了法庭调查环节,法官问了赵巷几个问题。包括阳光房搭建完工的起始时间,有没有获得过建设规划部门的许可证,现在家里住了几口人等等。 都是事实层面的问题,很简单,没有什么争议,赵巷的回答基本和唐秋水他们事先知悉的一致。 庭审至此一直进行得很顺利,没看到剑拔弩张的对峙,直到法官问: “被告执法人员首次去现场调查是什么时候?被告先回答。” 肖云谊和梁渠交换了一个眼神,肖云谊说:“今年四月四号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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