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把它拿出来,发现是李峙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来的小半盒烟,大概是因为抽烟两人闹不愉快的那回,他顺手给塞进去了。 张三捏着烟盒想了想,还是拿着它出去了。 出去一看林月已经不在教室里面,所有人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林老师回办公室了。”祁寒告诉她。 张三往办公室走,苏啾啾又喊住她,“林月刚刚翻毛腔了,问我们到底为什么跳舞。” “翻毛腔是什么意思?”小耶摸着自己漂回金色的头发问。 “发火。”张三说。 “那她翻得很厉害。”小耶说。 张三没有教外国友人S市方言的兴致,她看向苏啾啾,“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不跳舞我什么都不会了,祁寒说是为了追求艺术之美,被林月骂了。”苏啾啾幸灾乐祸,“最后他说是因为跳舞可以不用解释自己,不像画图总有傻叉问他想表达什么,林月说这才勉强像话。” 张三推开办公室的门,林月正坐在办公椅上一脸愠色,看见她手上的烟盒才面色稍缓。 张三连忙给她点上。 林月迫不及待递到嘴边深吸一口,猩红烟头一下子亮起。 都是肺癌晚期的人了,肺活量竟然能够一口就抽掉小半根烟。 办公室里没有烟灰缸,在林月的示意下,张三拿咖啡杯接了烟灰。 林月往椅背上一靠,在一片烟雾中,她审视着张三。 张三也看着她。 在她眼前是一个标准的活得不太耐烦的女人。林月不想死,但也不会老实受医生操控,她比起死更怕老。 “你一直有话想说。”有了烟,林月说话时明显变得有中气起来,她用一种可以说是宽和的眼神看着张三,“说吧。” 张三眨了眨眼。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林老师,我觉得我戏份太多了。” 她饰演的白鸟从开场跳到谢幕,是群像剧里贯穿始终的线索人物,所有的故事都沿着她的视角发生。 “你跳不动吗?”林月问,她分明知道张三说的不是这个。 “我只是觉得有人比我更适合。”张三回答,“比如亚历克谢耶维奇,他的言语障碍让他没有办法真正融入这个地方,就像白鸟一样只是在旁观。” “喔,所以现在是你在分析我。”林月笑起来,她夹着烟慵懒地换了一个姿势,张三终于在这具老去的躯体上找到了当时年轻白衣舞者的妩媚。 “说说看,旁观?”林月说。 “剧情虽然是由白鸟的视角来展开的,但是她除了最后,没有做出任何影响剧情走向的决定。”张三说道,“她甚至没有和其他的角色产生太多的互动,私以为去掉她也不会对舞剧造成变化。” “看来你想了很多。”林月饶有兴致道,“怪不得你午休一直在发呆——这么惊讶做什么?我一直在观察你们。” 她用力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去,“你和安德烈是两种人,白鸟只能你来跳。” 张三张了张嘴,被林月竖掌打断,“你为什么要跳舞?” 这个问题张三已经准备好了腹稿,她狡猾道,“艺术是最不应该谈目的的,只是为了美与传达。” 林月嗤得一声笑起来,“张三,我都病得没几天好活了,你不要用这种话来浪费我的时间。” “说吧,为了钱?为了名声?为了男人?还是为了什么?”林月问,“张三,你想要什么?” 张三失语。过于直白的话语牵扯出一个更加直白的事实,她比谁都知道跳舞给不了她这些。或者说,这是性价比最低的选项。 “我...想要跳舞。”张三最后说,“只是很想跳舞。” “跳舞,然后呢?滚回你的格子间工作吗?”林月追问。 这种居高临下的指责让张三微微拧眉,“我并不觉得回到职场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不能接受...”林月品味着这个措辞,突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回答我,如果有天你不能跳舞了,你会怎么样?” 张三猛然一噎,她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不关心,你从来没有想过。其实你他妈的根本不喜欢跳舞,辞职跳舞和现在坐飞机去热带雨林打猎,在你眼里都是一样的。”林月说,“你喜欢看着别人,却讨厌自己被别人观察。你一定在心里分析过你的同僚,你也分析我,你想知道我他妈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 “但是你不愿意或者说是刻意避开去改变其他人,你对措辞过分谨慎,你不喜欢给别人提建议,为什么?” 这一套人物分析让张三无可避免地感觉到了冒犯,“因为我懂得尊重别人。” “哈,你现在觉得我不尊重你了,”林月越说越精神,黑眸爆发出强烈的光彩,“我告诉你,因为我尊重我自己,我认为我有能力为我的话和举动买单,我不逃避我的责任——” “告诉我,你童年有什么创伤?家人离世?性.侵?被家暴?”林月支起身子,“为什么你总是观察别人模仿别人,从来不看你自己?你在逃避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抗拒和别人亲密?不要反驳我,我看见你好多次把小苏推开来,不要她碰你。然后告诉我,你一直很愤怒,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愤怒,那么你在愤怒什么?” “我没有任何创伤。”张三把声音提高了,“我家庭完整幸福,我母亲与父亲都很爱我,他们尽到了自己责任,我没有被侵犯过,更没有无缘无故受到家暴。林老师,生活不是电影没有这么多戏剧情节,我没有在愤怒,我很喜欢我这样的日子。” “如果你对我不满意可以让我走,而不是在这里攻击我,”张三说,“您是老师,我很尊重您,但我们人格上是平等的。” “是吗?你又要逃跑了吗?”林月盯着她笑,“你很聪明,你避开了最重要的问题。” “什么?”张三皱起眉。 林月却已经失去了谈论的兴致,她又点起一根烟,黑眸锐利地盯着张三,“你根本没有勇气去爱任何人。你谁都不喜欢,谁都不讨厌,你连自己都不爱。” “我有爱人。”张三说。 “是吗?”林月反问,“还是因为他是最合适的选项?有了更好,没有也不影响你自己?” 张三握紧了拳头,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林老师,这是冒犯,您不要再问了。” “经不起吗?”林月深吸一口烟,“你前面说的对了一半,你和安德烈很像,但是又完全不一样。他是不能,你是不想。” “张三,你是最冷漠的,你到哪里都能活下去,你什么都不想要,又用所有能用的东西。所有人里面,你最自私。” 足够了。 这些话已经到了张三的极限,她转身大步离开,林月没有拦她。 张三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抓起桌面上的小半包烟,在林月愤怒的呼喊中离去。 同门都已经离开了,整个教室只有大概是苏啾啾为她留的一盏灯。深秋天黑得很早,教室一片昏暗。 张三胡乱换上衣服走出洋房,一阵风刮过,张三瑟缩起来。 下起了细雨。 她没带伞,干脆一路小跑到了附近的便利店。 张三买了杯热乎乎的关东煮,然而暖热的食物不能填补她的胃,反而造成了一种更加巨大的空虚。 手一滑,纸杯倾翻开去,滚烫的汤水倒在身上,张三连忙用纸巾去擦。 在一片狼狈中,张三突然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孤独。有眼泪从脸上落下来,掉进外套上泅着的关东煮的汤汁里。 她的母亲爱她,但是更爱姐姐。 父亲爱她,但是更爱厨房的活计。 姐姐爱她,但是更爱丈夫。 吴语是她最好的朋友,但在擅长交际的吴语小姐的人际关系圈里张三顶多排个前三。 张三是知道的,但是在隐秘的角落里,张三甚至很庆幸是这样的局面。 她不是第一名,她的存在与否不会对他们的人生造成太多影响。哪怕有天她突然死了,顶多也就是悲伤一阵,然后在爱人的安慰中重新振作起来。 张三喜欢自己的不重要。 更喜欢这种不重要带来的自由和不需要负责。 林月说的对,她是自私的。 她自私地享受着一切。但是她毕竟也没有自私到要求他们去更爱她,她向来是一个有分寸的人。 比如现在,张三不知道有能够接住她现在这足以吞食一切的孤独。 在胃部的痉挛中,张三弯着腰去捂自己的肚子,手不经意地摸到了烟盒。 不加思考的,她掏出一根咬在了嘴里,是陌生的味道,但是又在某个人身上有闻到过。 她大概需要尼古丁去安抚自己强烈凌乱的情绪,张三想去买打火机,然而胃部的剧痛加重,张三一下子瘫坐在满是雨水和脚印的台阶上。 边上有大叔蹲下来问她没事吧?张三说叔叔能不能借个火。 见多识广的S市爷叔大概以为她是一个失恋醉酒的女人,一边劝着小姑娘要爱惜自己一边熟练地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火。 张三刚要把烟递过去,然而手腕被人用力攥住。 张三猛得抬头。 她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眉微微压着,李峙脸上没有笑意。 “你在做什么?”他也蹲下来,撑开的伞滚到一旁,他的大衣下摆也浸进了泥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还有为什么不接电话?” 张三看着他,指间的烟掉了下去。 李峙注意到她脸上的泪痕,微微一怔后连忙伸手帮她擦,“谁欺负你了?” 张三摇头,胃部还在火烧似得疼,但突然变得不这么重要了。 她莫名委屈了起来,抓住李峙的袖子。 “没事了没事了。”李峙身子往前倾抱住了她,手像哄小孩一样拍着她颤抖的背,“没事啦。” 张三嗅闻着李峙身上的味道,其实也不算好闻,是一种长途旅行后的疲惫的气息,但她又用力地吸了两口。 李峙拍拍她的脑袋,温和地抚摸她的长发,“不用怕了,我在这里。” 张三主动环抱住了李峙。 林月说的不对,张三绝望地想,她除了自私冷漠,她还很贪心。
第33章 不管在哪家医院, 急诊都是兵荒马乱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张三低头坐在候诊椅上, 自觉身上一股关东煮的味道,想把毛衣脱掉,但是又冷得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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